我童年的冬天,记忆中几乎是和下雪联系在一起的。在我的印象里,那时候的冬天,时不时地就会下一场大雪。清晨起来,站到院子里放眼望去,面前一片白皑皑的世界。
下雪了,扫雪就成为第一要务。院子里的雪要扫,路上的雪要扫,但最最紧要的是扫房上的雪。因为我的老家雁浦村一带的房顶都是平的,是名副其实的平房。下雪以后,房顶上就会覆盖着厚厚的一层积雪。这层积雪需要及时地清扫干净,不然,屋里的温度高,房顶的积雪时间不长就会融化成水,而夜间气温骤降,水又很快会结成冰。冰层对房顶的损坏很大,严重影响房屋的使用寿命。
在雁浦村周围的十里八乡,一般多是男人上房去扫雪,女人上房扫雪的情况极少,除非家里没有男人或者男人不在。其原因说法不一致,多数人认为女人上房活不久长,也有的人说,女人上房死爹死娘,其实全是封建迷信心理在作怪。虽然这些说服没有半点科学依据,但已经成为一种风俗习惯一代代地流传了下来,人们也就约定俗成,不约而同地去遵守了。
不仅要男人上房扫雪,而且还多是男孩子上房扫雪。雁浦村一带还有个习俗,男孩子只要能拿得动扫帚爬得上木梯,就要担负起上房扫雪的重任,说这是男子汉的标志之一。这一条倒也好理解,男孩子腿脚利索劲头也大,上房下房都比较方便。
于是,我常常想起小时候上房扫雪的情景,特别是几次从房上掉下来的情景。多少年以后的今天,依然历历在目记忆犹新。
我七八岁时就上房扫雪了。开始的时候,我极不愿意上房扫雪,因为一离开地面我就眼晕、害怕,总怕从上面掉下来,虽然房顶并不太高。现在知道这种现象叫恐高症,可那个时候不懂这些,只以为是胆小怯懦。
妈妈常常鼓励我,你看别的男孩子们都上房扫雪去了,你要不去,人家会笑话你胆子小不像个男子汉,长大了连个媳妇都娶不上的。
我对妈妈说,我本来就不是男子汉,还怕别人说吗?在我的潜意识里,男子汉指的是成年的男人,我才七八岁,只是个小孩子,还远远称不上男子汉。不是男子汉,上房扫什么雪?
过了几天,果然有几个小伙伴讥笑我胆子小不敢上房扫雪。这几个小家伙胆子特别大,不光敢上房扫雪还敢上房揭瓦,当然也少不了挨家长的打骂。
妈妈的话我可以不听,但小伙伴的讥讽我却受不了。是啊,你们能上房扫雪,我怎么就不能上房扫雪呢?我又不比你们低什么少什么!所以,等到再下雪时,我就抗把扫帚毅然决然地来到了房顶上。
与在院子里、道路上和街头上扫雪不同,上房扫雪的危险系数较高。因为家乡的房顶大多数是白石灰抹的,本来就挺光滑,再加上积雪,有的时候还会有一层薄薄的冰渣,更加光滑,稍不小心就有掉下来的可能。
我初次上房扫雪,妈妈很不放心,一直站在房檐下看着我,而且两只胳膊还一直平端着。我起初不知妈妈是何意,问她,她也不说。直到有一次,我在房上扫雪时不小心,一脚踩空,从房上掉了下来,正好妈妈在院子里站着,抢上前一步把我抱在了怀里,才算没有摔着。
我突然意识到,妈妈这样做是不是怕我掉下来,故意在下面接着我呢?
我问妈妈。妈妈摇了摇头,说不是。
多年以后,我们搬到县城住了楼房,不用扫雪了,妈妈才告诉我,她确实是怕我掉下来摔坏,而专门在下面平摊着胳膊等着我哩!
我很奇怪,说那我当年这样问你,你怎么不承认,不告诉我实情呢?
妈妈说,我当年不告诉你的原因,是怕你心理上有负担而精神紧张。你本来就怕登高,告诉了你,你就越有心理负担,越有心理负担,就越紧张,越紧张就越容易出事。
一股暖流涌上我的心间,可怜天下父母心哪!
有的时候,雪下的太大,房顶的积雪太厚,扫帚根本扫不动,就要用刮板推雪。刮板是做麦畦用的农具,大多都是沉重的枣木做成的,分量实在不轻,足有十多斤重。我小时候体力较差,单拿一个刮板就挺费力的,再用刮板推雪,更显得吃力。
有一次,我们几个小伙伴抗着刮板一块上各家的房扫雪,各家的房顶面积相差无几。别的小伙伴们动作迅速,早早地扫完雪下了房,我却还在房顶上紧张地忙活着。那几个小伙伴又讥笑我,说我连个刮板都推不动,是个永远长不大的小孩子。
我听了非常生气,也不知道从哪里来的劲头,手中的刮板突然变得轻省了许多,房顶的积雪很快就被清扫的差不多了,只剩下最后一堆积雪,我往前一推刮板,用了最大的力气。不料,不知是用力过大还是刮板的质量有问题,木板与木柄的结合部突然断裂开来,尖尖的木柄直向雪堆里猛地插了进去。因为木柄没有了阻力,我的身体也一直向前冲去,继而摔倒在了积雪上。这堆积雪正好是在房沿上,由于惯力的作用,只听“扑通”一声,我掉到了房底下。
刚才还在讥笑我的几个小伙伴,见状着了慌,纷纷从他们的房子上跑下来,来到我家的院子里,想看看我摔坏没有。万幸的是,院子里的积雪也很厚,我正好掉在一个厚厚的雪堆上,沾了一身雪,但没有摔坏身子,却把人吓的不轻。从这次事故以后,这几个小伙伴再也不敢讥笑我了。
......
我家的院子里住着一对老两口,都是五十多岁的年纪,男主人姓陈,我叫他陈爷爷,叫他老伴陈奶奶。
陈奶奶只生了一个姑娘,长大后嫁到了二十多里地以外的村子。二十多里地本来不算太远,在平原上根本不算啥,然而在太行山的深山区,特别是在交通极不发达的过去,这二十多里地就是一段不短的距离,加上山路蜿蜒崎岖不平,这个姑娘平时极少回雁浦村看望父母亲。所以,每逢下雪的天气,这陈爷爷和陈奶奶就直发愁。陈爷爷腿脚不好,有一条腿因为静脉曲张还做过一次手术,上房更加困难。
雁浦村的西头,住着一家姓焦的人家,和陈爷爷家是亲戚。前几年,每当下了雪后,就是焦家的儿子焦龙龙过来给陈爷爷家扫雪。后来,焦龙龙参军走了,就再没有人给陈爷爷扫雪了。有好多次,他家房顶上的雪因为没有人帮着清扫,只能等着慢慢地自然融化。
有一个星期天,爸爸从外地回来对我说,你现在也能上房扫雪了,记着也替陈爷爷把他们房上的雪也扫一扫。一个院子里住着,能帮忙的一定要帮忙。
其实,不用爸爸嘱咐我,我原本也准备替陈爷爷家扫雪的,但我此时却没有当面答应爸爸,这是因为陈爷爷家那架上房的梯子已经年久失修,梯档已经腐朽了,人一登上去就会掉下来。我亲眼见到,有一次焦龙龙来扫雪,就从梯档上掉了下来。我本来就怕登高,一看这个,就不敢给陈爷爷帮忙了。
爸爸说,你可以想想办法。过去是焦龙龙给陈爷爷扫雪,现在他当兵走了,陈爷爷又不能上房,陈奶奶身体也不好无法上房,他们房顶上的雪总不能老等着自然融化吧?那样,房子就会早早损坏。另外,村里人也该笑话我们不懂人情世故了。
爸爸当然说的有道理,我答应他为陈爷爷扫雪。当然,我不会蹬着他家的梯子上房,也不能让陈爷爷专门给我做个新梯子。我到房上仔细观察过,发现我们两家的房顶相隔有四五尺远的距离,我纵身一跳应该可以跳过去。我想,如果扫完自家房上的雪以后,从房顶上跳到陈爷爷家的房顶上,不就省略了蹬梯子的难题了吗?
我试着跳了几次,还不太费劲,轻轻松松就能过去。于是,每次扫完我家房顶的雪后,我就跳到陈爷爷家的房顶去帮着陈爷爷扫雪。
有一次,我扫雪的时间晚了一些,房顶上已经结了一层薄冰,非常光滑。我往陈爷爷家的房顶上跳时,一下子没有站稳,“扑通”一声又掉到了房底去。遗憾的是,这次可没有上次那样幸运了,院子里的积雪都被陈爷爷打扫的干干净净,我直接就摔到了硬硬的地上。院子都是用光滑的石块砌起来的,这一次可是摔了个实实着着,当下我就疼的昏了过去。
我妈妈和姐姐恰巧当时都不在家,院子里只有陈爷爷和陈奶奶。他们还不知道我是给他们扫雪掉下来的。陈爷爷赶紧去找我妈妈和姐姐。妈妈姐姐回来后见我摔成这个惨状,都心疼的哭了起来,忙着找人往县医院送。
到了县医院,又是化验又是透视照相,诊断结果很快出来了:左腿腓骨骨折。
医生对我说,这还是仗着你的岁数小,骨头的韧性好,问题并不算严重。如果是成年人从房上掉下来又摔到石头地上,那就不是腓骨骨折而是筋骨骨折了,脚踝也有可能摔坏,那治疗起来就比较麻烦了,倘若骨头接的不好,就会造成一条腿长一条腿短。
我听了大吃一惊,说,那不就成了瘸子了吗?
医生说,你以为呢?当然就是瘸子了!
妈妈在一旁不住地埋怨我说,你这孩子怎么这么让人不省心呀?真是干一个钱的事情要用两个钱的成本。你已经从房上掉下来一次了,怎么还不吸取教训?竟然又掉下来一次,还摔成这个样子!算了,你以后不要上房扫雪了,我和你姐姐上房去扫,或者等你爸爸回来再扫。再不行的话,咱直接掏钱雇人上房扫雪得了。
妈妈也还不知道我是替陈爷爷家扫雪摔下来的。我本来不准备对妈妈说明真相,但又怕她以后真不让我上房扫雪了,或是妈妈姐姐扫雪,或是等爸爸回来或是雇人扫雪。无论是谁扫雪,都对我是个致命的打击。村里的小伙伴们更要讥笑我没出息,不是个男子汉了!于是我实话实说,把事情的真相告诉了妈妈、
妈妈说,原来是这样,那咱得和陈爷爷他们说一说这件事情。
我不愿意让妈妈告诉陈爷爷。首先,陈爷爷并没有要求我去给他们扫雪,是我自觉自愿帮助他们的,在这件事情上人家没有一点责任。另外,陈爷爷的家境条件不好,已经是两个年逾半百的老人了。我这些住院的费用可能不是个小数,难道还让人家负担吗?这对于陈爷爷一家而言,无疑是雪上加霜了,我又于心何忍呢?
其实,这些也还不是主要的,最要命的是我需要卧床静养好些日子,有道是伤筋动骨一百天嘛!我是腓骨骨折,岁数还小,愈合的应该比较快,虽然用不了那么多天,但医生说也得休息好几个星期,这段时间不能到学校上课,这可让我太难受了。
一个星期日,爸爸从他执教的学校来医院看我,说这个问题容易解决,我每个星期来一趟,为你补课即可,咱就是教书的,这也算是近水楼台先得月,靠山人家有柴烧吧!
妈妈对爸爸说,我想把国青替陈爷爷家扫雪的事情告诉他们。出了这么大的事情,怎么也得让他家知道才对。他家条件不好,咱不让他们出医药费了。
爸爸同意我的意见,还是暂时不告诉陈爷爷的好。
然而,最终陈爷爷和陈奶奶还是知道了事情的真相。原来,在我住院的时候,村里有人告诉了陈爷爷,人家国青是给你家扫雪从房上掉下来的,你们应该到医院里看看孩子。
陈爷爷听了一愣,说,是吗?可我没有叫他去给我家扫雪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