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景玉给捡来的儿子起了个名字叫孟传宝,排行第二。
这一年,孟景玉的大儿子孟传祖已经十多岁,做毛毡时可以给父亲当帮手了。本来,孟景玉想让孟传宝也学着做毛毡,学会这门手艺完全可以养家糊口。但当年从半路抱他回来时,那条裹着他的毛口袋启发了孟景玉。那个时候,雁浦村还没有人会做毛口袋,村民们用的毛口袋都是从天行庄集市上买回来的。
为什么老花钱买别人做的东西呢?自己也可以做嘛!对了,那个如影随形的女人用毛口袋裹孩子,是不是也会做毛口袋呢?有了这个想法以后,孟景玉再到天行庄集市上卖毛毡时,就注意打问这个村子里是否有人家会做毛口袋?
有一次,孟景玉向一位六七十岁的老者打问情况。
老者说,这里倒是有一户人家会做毛口袋,不过——老者欲言又止。
孟景玉见状心生疑窦,忙问不过什么?
老者皱着眉头说,不过这户人家很奇怪,两口子俩虽然都会做毛口袋,但他们却不以此为生。
不以此为生?那他们靠什么生活呢?一日三餐,柴米油盐酱醋茶,都得花钱买呀!钱从哪里来?孟景玉诧异地问。
嗨,说起来挺有意思的。这家的男主人是个马公,女主人是个师婆,在我们这里叫他们跳大神的,也叫阴阳人。他们跳大神的功夫可比做毛口袋的功夫名气大多了。老者边说边吧咂着嘴,表示深深地惋惜。
马公、师婆、跳大神、阴阳人?孟景玉突然想起雁浦村里也有这种人。村里有个张依柳,岁数还不大,他不就是一个马公、阴阳人吗?村里人传言,张依柳的功夫就是天行庄一个道行很高的阴阳人传授的,保不齐就是这夫妻俩之一了。不过,在太行山里,马公、师婆和阴阳人并不稀奇,倒也谈不上多么有意思,如果这样的人也有意思的话,世界上全成了有意思的人了。孟景玉摇了摇头对老者说。
见孟景玉不以为然的样子,老者又说,那个女的师婆曾经怀过两次孕,但却不见孩子去了哪里,至今仍是夫妻两个人过日子,你说有意思没意思?她的孩子究竟到哪里去了呢?
怀孕两次,至今无儿无女?这确实有点意思。是啊,她的孩子究竟到哪里去了?孟景玉问。
谁知道呢?村里人都不知道孩子的去向。要让我看,无非是两个去处,一是送给了别人,二是掐死了溺死了。老者忿忿地说。
送给别人家倒有可能,但掐死溺死不大靠谱吧?亲生自养的骨肉怎么能下得去手呢?孟景玉依然摇着头,表示不相信。
照理说不应该这样,可这对奇怪的夫妻又有什么准呢?怪夫妻什么怪事干不出来呢!老者说完,摇了摇头摆了摆手,晃晃悠悠地走了。
孟景玉此时却陷入了深深地思索。突然间,他想起二儿子孟传宝,这个孩子当初就是从天行庄村边的核桃树下捡到的,莫不是……他想找到这对怪夫妻问个明白,可又觉得那样太唐突。这么大个天行庄,上千口人,夫妻多的是,遗弃孩子的恐怕也不在少数,你怎么就敢肯定孟传宝是他们夫妻遗弃的?另外,既然甘愿扔掉亲骨肉,那一定有着非常特殊的原因,人家或许不好意思讲出来,自己又怎么能问出什么来?故而,刚迈出一只脚,孟景玉又赶紧撤回来。这时,他的毛毡已经卖完,看看天色已经不早,就动身往回走。
奇哉怪哉,就在这个时候,孟景玉感到身旁忽然又多了一个随行的身影,就在身后三四步远的地方,始终处于不即不离的状态。好几次孟景玉回过头去看,后面空无一人,但却能清清楚楚地听到“嚓嚓”的脚步声。
孟景玉喊了一声,你究竟是何方神圣?跟踪了我这么长时间,现身出来见个面如何?鬼鬼祟祟的成何体统?
没有回音,只有“嚓嚓”的脚步声紧跟着孟景玉。孟景玉走得快,脚步声跟得也快;吗,孟景玉走得慢,脚步声跟得也慢。
孟景玉心里直发毛,他断定这个如影随形的人与上次捡孩子时应该是同一个人。上次她是为了给孩子喂奶,情有可原,可这次跟着自己又是为了什么呢?孩子孟传宝已经十来岁了,断然不会再吃奶了。
孟景玉寻思,莫非、莫非她想图谋不轨害我的性命不成?可自己也没有做错什么呀!若理论起来,自己还是有功之臣呢,因为自己收留了她遗弃的孩子并将其抚养成人。
对了,也有可能她是想看看孩子,十多年过去了,她可能还没有见过孟传宝。是啊,母子俩也应该见见面了,孩子毕竟是从人家身上掉下来的肉嘛。想到这里,孟景玉的恐惧感一扫而光。
大约到了小半夜光景,孟景玉这一人一影走进了雁浦村。回到家里,孟景玉见家人们都已经入睡。他惦记着身旁的影子,就特意把孟传宝喊醒。
孟传宝睡得正香甜,揉着眼睛迷迷瞪瞪地说,爹,你这是干啥呀,半夜三更把我叫醒,有话明天说不行吗?
孟景玉把嘴凑在孟传宝耳朵旁悄悄地说,起来一下,有人看你来了!
孟传宝爬起来,用目光在屋里扫了一圈,什么也没有看见,就说,爹,谁来看我啊?这屋里除了我就是你,没有第三个人呀!
孟景玉没有说话,只是把孟传宝往灯前推了推,显得身上更亮堂一些。
这时,他隐隐约约听到一声轻轻地叹息。随后,一阵脚步声响起,渐行渐远,最后完全消失在了夜幕里……
孟传宝似乎也听到了叹息声和脚步声,但他始终没有见到任何人,就诧异地问孟景玉,爹,刚才屋里好像进来另外一个人,藏在了什么地方,我怎么看不到他呢?你看到了吗?
孟景玉摇了摇头说,我也没有看到。不过好说,咱们总有见到她的时候。
孟传宝又问,他是谁啊?大半夜来咱们家干啥呢?
孟景玉想把自己的猜测告诉儿子,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传宝岁数还小,不懂里面的是是非非,不宜过早知道这些事情,于是说,孩子,安心睡觉吧,明天还要早早起来干活呢!
……
光阴似箭,日月如梭。转眼间又是五六年过去了,孟传宝已经长到十五六岁了。乡下的孩子从小就在田地里摸爬滚打,按十五六岁虽然还属于少年,但孟传宝已经长得高高大大成为一个壮劳力,无论地里还是家里,干什么活儿都是一把好手。孟景玉自然格外高兴,这捡来的孩子倒比自己的亲生儿子孟传祖天分还高还招人待见惹人喜爱。
孟景玉的岁数越来越大,腿脚不及年轻时了,每逢到天行庄赶集卖毛毡,他就让大儿子孟传祖跟着一同去,一是找个帮手替自己干些跑跑颠颠的事情,二是想历练历练传祖的办事能力,自己总有走不动的那一天,将来要靠儿子们接班。不过他从来不带二儿子孟传宝去。
孟传宝曾多次要求跟着父亲去天行庄这个大地方见见世面,从小就在雁浦村这个巴掌大的地方呆着,憋屈死人了。但孟景玉总是不答应,说他年纪还小,雁浦村到天行庄上百里地呢,走那么远的路你身子骨吃不消。
孟传宝很不服气,说,在雁浦村,我背着上百斤柴草爬坡越岭箭步如飞。雁浦村到天行庄虽然有百十里路程,但只是推着一辆独轮车,那还不和玩耍一样吗?再说了,哥哥身材远不及我高,体力也没有我壮实,你不是还让他到天行庄去吗?
这番话真有些义正词严的味道,问的孟景玉无言答对。从体格上说,孟景玉自然知道小儿子比大儿子壮实有力气,但他不愿意或者说是不敢带孟传宝到天行庄去,有个重要原因就是那两次的如影随形。他怀疑那个如影随形的人就是老者所说的奇怪夫妻俩中的师婆。虽然不知道她生了孩子送人出于什么缘由,然而单凭师婆这个身份就挺讨人嫌的。阴阳人可以在阳间为人,也可以在阴间为鬼,你说这该有多么可怕!她两次不显露人形,显然是以鬼魂的身份伴我而行的。试想,她若想谋害我,哪里还有我的命在?如果她在天行庄见到自己的孩子已经长成顶天立地的男子汉,强留下不让他回来了,我又该怎么办?这十几年的心血岂不是白白浪费了吗?
见孟景玉久久不说话,孟传宝突然问了一句,爹,我是不是你的亲儿子?
这话一出口,吓了孟景玉一大跳,连连说,你、你怎么说出这种话来呀?你妈生了你们哥儿俩,全雁浦村的都知道呀!怎么不是我的亲儿子呢!
其实,孟传宝用的是激将法。别看他岁数不大,鬼点子可不少。他见父亲不让自己出门,寻思里面一定有原因,只好用这一招激激父亲。这些年,他时常听到有人说他是父亲从半路上捡来的孩子。他和小伙伴们玩耍,有几个孩子玩恼了,人家也会奚落他是捡来的野种。被人这样奚落,如果是别的孩子可能要回家向爹娘问个水落石出,但孟传宝却不,他很有主见,认为这不过是小伙伴们胡说八道而已,自己根本不是捡来的。如果真是捡来的,父亲母亲包括哥哥怎么会对自己这般好?村里倒是有两户人家,都捡来一个孩子,家人对他们都不怎么样,脏活累活让他干,好吃好喝却轮不到他们。而自己则恰恰相反,有了好吃好穿,父亲母亲和哥哥都是先让着自己。
俗话说得好,好汉架不住三磨。孟景玉被孟传宝磨过几回后,实在没了辙,就同意带他到天行庄去看看,但和他约法三章:第一,不能离开孟景玉一步;第二,不能随便和别人说话,特别是四十岁左右的女人;第三,不能随便吃别人送的食物。
孟传宝一听,一蹦老高,不住地嚷嚷,爹哎,你这三条简直就是三道紧箍咒。孙悟空才一道紧箍咒,你却给我上了三道,太不自由了!这哪里是带我到天行庄见世面啊,简直是让我坐大狱去了!
嫌不自由你就别去了。孟景玉绷着脸说。
不,还是要去。就按你说的三条办。孟传宝说。
好,明天早晨鸡叫头遍就起身。孟景玉说。
第二天一大早,孟景玉和孟传宝父子俩推着独轮车,拉着几领毛毡朝天行庄进发。快到天行庄地界时,孟景玉忽然觉得身边又有了一个亦步亦趋的影子。显然,那个女人又跟了过来。
孟景玉悄悄地问孟传宝,孩子,你听到什么动静了没有?
孟传宝侧耳听了听,说,有脚步声,好像有个人跟着咱们。这个人是谁呢?
孟景玉说,我没有见过她,也不知道她是谁,但我知道她是为你而来的。
为了我?怎么会为了我?孟传宝大惑不解地问。
孩子,这就是我一直不愿意让你来天行庄的缘故,因为为父心里一直有个谜团没有解开。唉,来了就来了吧,这也好,看来,我心里这个多年来的疑团今天就要揭开了。孟景玉的声音听起来既带着一丝惋惜,又好像有一点欣喜。
集市上的人很多。孟景玉找了个人少的地方摆下摊位,把毛毡卸了下来。这次孟景玉带来了好几种毛毡,有黑色的也有白色的,很精致很美观。毛毡在摊位上一亮相,顿时围拢来很多人,不住地询问着价格。孟景玉嘴里在一一作答,然而,他的眼光却不断地往摊位的外面寻找着踅摸着,他在等这一个人来。
就在这时,一个大约四十多岁年纪但已经满头花白头发的女人走了过来。她先是在摊位外面站立了片刻,东张西望了一阵,然后推开人群,来到孟景玉父子面前,用手掀开几领毛毡看了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