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继中对断魂洼如此钟情,耐得住寂寞耐得住孤独耐得住清贫,这一点,让雁浦村的乡亲们既钦佩又感到不可思议。
一般说来,城市人来这里承包荒山,都是雇佣当地的村民到山上栽树,很少有人亲力亲为的。城市人走不了山区的羊肠小道,也没有干过这么重的力气活儿,挖坑栽树是重体力劳动,细皮嫩肉的城市人怎么能受得了!
然而这位曲继中却不然,那么高的职位,又是这么大岁数,竟然每天自己挖坑自己挑水自己栽树苗,这哪里像个城市来的大干部的样子?简直比雁浦村民还村民。
更让村民们感到奇怪的是,城市人栽树,大多数是栽果木树或速成林,因为这些树生长周期短成材快,可以很快见效收回成本。可曲继中又是与众不同,他栽的全是松树和柏树。俗话说,万年常青松柏树,它得生长一万年才能成材。当然这是夸张的说法,但最少也得三四十年五六十年才能成材。以曲继中现在的年纪,等他栽下的松柏树成了材见到效益,人恐怕早已经不在人世了。
村里有不少人处于一片好心,规劝曲继中最好别栽成材慢松柏树,应该栽些梨呀桃呀杏树之类,既能卖果子又能卖树。如果不愿意栽果树也可栽一些洋槐之类的速生树木,三五年即可收益。
不料,曲继中听了只是淡然地笑一笑,算是回谢了乡亲们的好意,依然不改初衷地栽他的松树和柏树。
有一天,村主任张大明来断魂洼看望曲继中,见他正忙着栽树,累得满头大汗也顾不得擦拭一下,不由得感慨万千,就说,老曲呀,你已经是六十多岁的人了,不服老可不行呀呀,不能再这么拼命了,雇几个人帮着栽吧。另外,不要光在松柏树,还是栽上一些苹果树吧。前几年,省农业大学的教授们化验过这里的土壤,说是非常适合栽苹果树,很快就会收回成本。只是因为这里的情况特殊,别人不愿意来,所以这片山场一直荒着。你出钱承包荒山,虽然不至于挣大钱吧,总不能干赔本的买卖呀!
曲继中抬起头,用袖口擦一把汗说,你说的当然有道理,村里的乡亲们也都劝我多栽些果树,但我觉得还是栽松柏树好一些。冬夏长青松柏树,绿化山区应该是首选。我这辈子自然是不能受益了,但我的子孙后代难道还受不上益吗?雁浦村的子孙后代难道还受不上益吗?
这几句话深深地触动了张大明,也彻底说到他的心坎上了。他紧紧拉住曲继中的手说,老曲呀,国家干部要都像你这个样子那该多好啊!临走,张大明嘱咐曲继中晚上多留点神,这个地方过去闹过鬼,并开玩笑地说,你千万别在这里断了魂,我们可担负不起这个责任。
曲继中听了只是淡淡地笑了几声,什么话也没有说。
时光荏苒,一晃儿,曲继中已经在断魂洼住了整整三年。
这一年,是伟大的抗日战争胜利十五周年,全国都在举行各种类型各种形式的纪念活动。雁浦村是当年晋察冀边区政府第五区公所驻地,又是闻名整个边区的模范堡垒村,也准备举办一些相应的纪念活动。
这天,张大明正和省市来的报社和广播电台的记者商议纪念活动的安排事项,忽然看见曲继中也来到了莲浦村,他找张大明说也有要紧的事情商量。
在张大明的记忆中,曲继中自从到了断魂洼后,极少下山到村里来。一些生活用品,都是村里派人给他送到山上去。有时,他的家人从省城捎来了东西,他宁可不用也不愿意下山来取,说是怕耽误栽树的时间,也大都是村里派人给他送到断魂洼。奇怪,今天,他是因为什么重要的事情而破例下山来了呢?
于是,张大明赶紧放下手头工作去接待曲继中,说,你有什么事情捎个信来,我去找你谈多好,这山高路远的,还劳烦你下山一趟。
曲继中说,这件事情不同以往,我必须下山亲自来办。
那好,需要我帮忙的,你尽管提出来。张大明说。
这件事情还真得需要你帮忙。曲继中说。
什么事情呢?张大明见曲继中的神色很严肃。这种神色极少出现在他的脸上,看来事情真的很重要。
曲继中说,请张主任帮我买一块高十二米、宽三米的上等汉白玉石料,再找人给我运到断魂洼。另外,你再帮我物色一位技艺高超的石匠到断魂洼去。
张大明听了一愣,问,老曲呀,你要这些东西干什么呀?
曲继中说,当然有用处。到时候你就知道了,现在我还不方便告诉你。就请你就按我说的去安排吧。
三年来,亲眼目睹了曲继中好多让人理解不透的做法,张大明早已经见怪不怪了。很多不理解的事情,问曲继中也不说,张大明也就懒得再问了。现在,曲继中既然提出用这些东西,一定有他自己的道理,不然也不会亲自下山一趟,所以很爽快地答应下来。
过了三五天,石料准备齐全,石匠也安排就绪。张大明找了几个年轻力壮的小伙子把石料抬到断魂洼,自己也领着石匠上了山。
曲继中在简易的小屋里摆下一桌酒席,犒劳为他抬石料的年轻人和张大明及石匠。
几杯酒下肚,张大明借着酒劲问曲继中:我说老曲呀,你来这里已经三年了,可我到现在也没有搞清楚你承包荒山的真正目的。今天,你能不能借着酒劲儿给我说句实话呢?
曲继中抬起头来看了一下张大明,问,哈哈,你真想听?
张大明点点头说,想听,我真想听听。
曲继中又说,我说的话你可相信?
张大明说,看你老曲说的那里的话,我要是不相信,还让你说干啥?我早就说过,你老曲是个实诚人,也是个干大事的人,雁浦村的老少爷们都信得过你。
曲继中嘿嘿一笑说,我是个实诚人倒也不假,但却干不成什么大事,不过有些要紧的事情一定得干下去,不能半途而废。好吧,今天我就把这件事情的来龙去脉全部告诉你们。要说清楚这件事情,还得从我的哥哥曲建德说起。
张大明惊讶地问,曲建德是你的哥哥?
对,抗战时他曾在雁浦村工作过一段时间。曲继中说。
是这样,我听村里的老辈人说到过他,他担任晋察冀边区政府第五区副区长兼武委会主任。张大明点点头说。
在《神龟御敌》这一章故事里,提到过晋察冀边区第五区公所副区长兼武委会主任曲建德。后来,曲建德被调到八路军晋察冀军区二分区独立团三营任营长。那年,日寇的秋季大“扫荡”刚刚开始,曲建德所在的部队按照军区首长命令,积极投入到反“扫荡”战斗中去。三营的任务是掩护雁浦村一带的党政机关和老百姓向安全地带转移。因为转移行动大多是在夜间进行,又不能照明,所以三营五连九班的十二名战士,在完成一项掩护任务返回部队时,在雁浦村的柞树洼迷了路,与大部队失去了联系。
十二个战士在柞树洼露宿了一夜。第二天早上,班长王小白辨清方向后,正要带领战友们寻找大部队去,突然发现柞树洼四周山岗上出现了大批鬼子。
鬼子也发现了这个山洼里有十多个八路军战士,就嚎叫着围拢了过来。十二名英勇的八路军战士临危不惧,与数倍于自己的日本强盗进行了殊死搏斗。子弹打完了,就用刺刀捅;刺刀捅弯了,就用枪托捣,枪托捣烂了,就用石头砸......然而,最终由于寡不敌众,十二个年轻的八路军战士全部壮烈牺牲了,献血浸红了柞树洼内厚厚的沙土层。
九班与大部队失去联系后,曲建德曾带着部队到处寻觅这些失踪的战友,可查找了许多地方花费了许多时间,始终没有找到。当然,这与当时的交通不便信息闭塞有极大关系。
曲建德怎么也想不到,这些年轻的战士竟然牺牲在柞树洼这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山沟沟里。待雁浦村的乡亲们发现这十二具白骨时,已经好几年过去了。后来,虽然十二名战士享受到革命烈士的待遇,但因为尸骨无存,连个棺椁和墓碑也没有。曲建德总觉得亏欠着这些战友们很多很多的东西。
曲建德心里始终惦记着这十二位生死与共的战友。解放后,他先是当军分区司令员,后来又当省军区副政委。多年来,不论工作多忙,他一直没有放弃对这十二名战友的明察暗访。他常常在睡梦中看见那十二张年轻的脸庞。他还常常听到九班班长王小白操着浓重的唐山口音喊他:营长啊,你怎么不管我们了?这么多年了,你也不来看看我们?我们想你,想咱们三营里的同志们哪!
每当这个时候,曲建德就会在睡梦中惊醒。然而,睁开眼一看,眼前却仍然是黑乎乎的夜色。他用手一摸枕头,上面湿漉漉的,原来自己是哭醒的,他不知道自己的泪水是什么时候流出来的。
上个世纪五十年代末,曲建德曾再次到当年战斗过的太行山区寻访战友们的踪迹,但仍然杳无音信。他当年在雁浦村工作过一段时间,但区公所属于地方政府,不在他的行程安排之内,就没有去过雁浦村,从而错过了寻找十二名战友的机会。
那一年,曲建德患胃癌在省医院就医,省军区派了几个年轻战士到医院照顾他。
有一次,大家在饭后一起聊闲天,有个叫李晓杰的战士无意中提到家乡有个叫做断魂洼的地方经常闹鬼,已经闹了十多年了。
曲建德在雁浦村工作时,曾参与过神龟御敌的战斗,救过好多伤病员。他对乡下鬼怪、灵异之类的奇闻轶事有一定了解。所以,就开玩笑地问李晓杰,断魂洼的鬼是怎么个闹法呢?
李晓杰有鼻有眼地说,嘿,热闹极了。一到夜间,断魂洼里就枪声大作杀声震天,还有拼刺刀、捣枪托、砸石头、抡木棒的声音,好像是在进行一场异常激烈的战斗。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断魂洼里面的喊杀声引起曲建德的高度注意和警惕。他懂得,这些喊杀声绝不会凭空而来,内中一定有着特殊的原因。对了,这会不会与失踪的那十二名战友有关系呢?
想到这里,曲建德连忙把李晓杰叫到一边问,小李,你的老家是哪里呀?
李晓杰说,报告首长,我的老家是太行山区的雁浦村。
雁浦村?曲建德一听,惊讶地差点从个病床上跳起来,紧接着又问了一句,哪、哪个雁浦村?
报告首长,就是人称“第二丰都”的雁浦村,那个经常闹鬼的雁浦村,在太行山区很有名的。李晓杰说完,脸一红,还觉得挺不好意思,自己是一名解放军战士,竟然来自一个经常闹鬼的村庄,这该让首长怎么看待自己呢?
哈哈,你别紧张,那又有什么呢?我年轻时就在雁浦村工作过,还跟仙家合作抗击过日本鬼子呢!曲建德笑着说。
首长也在雁浦村工作过?李晓杰很是诧异,说,首长说的仙家是不是白仙汪里的神龟呀?
曲建德说,不错不错,就是白仙神龟。我一开始也不相信,世界上哪有这些神神鬼鬼的东西,全是人们杜撰出来吓唬自己的。后来,后来......
后来首长也相信了?李晓杰问。
曲建德没有正面回答信还是不信,而是反过来问李晓杰,我在雁浦村住的时间不算短,怎么就没有听说过有断魂洼这么个地方呢?
李晓杰告诉曲建德,那个地方原先的名字叫柞树洼,洼里长满了大大小小的柞树。后来因为里面常常闹鬼,乡亲们就把它改成了断魂洼,以后就很少有人去这个地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