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年冬天,我住的那间屋子里闹过两场火灾,八岁的我差一点被烧死。
这是一个大杂院,一共住着五户人家。我住在最东边那间低矮的小屋子里。这间屋子原本是我家存储杂物的地方,一直没有住过人。我认识了一些字后喜欢晚上看书,经常大半夜大半夜地看。妈妈说我看书影响家人休息,就把这间小屋清扫了一下,让我到这里住,说在这里你愿意看到什么时候就看到什么时候。我也挺喜欢这个地方,独居一处自由自在,各方面都觉得方便。
住在大杂院西头的一户人家男主人姓贾,四十来岁年纪。我平时管叫他贾大伯。贾大伯喜欢看戏也喜欢唱戏,是雁浦村剧团的台柱子,主攻老生,家乡一带称为胡子生。冬天农闲季节,不用下地劳动,贾大伯每天晚上都要到村剧团唱戏排戏,回来得很晚。我晚上常常听到贾大伯回来的动静。他一边往家里走还一边小声地哼哼着戏文。贾大伯有时见我的小屋里还亮着灯,就来到我的窗户外小声说,大侄子,快睡觉吧,老熬眼不得了,不光对眼睛不好,睡觉也不足,人就会老的快。你说你一个小孩子,早早地变成了小老头儿那像个啥?连媳妇都娶不上!
因为看书看到了节骨眼上就放不下来,我对贾大伯说,睡,睡,马上就睡。等贾大伯回到家里睡了,我还在继续看书。为这事,贾大伯曾对我的爸爸妈妈说过,这孩子老半夜半夜地看书,倒是学下了不少知识,可对他的身体要熬垮的。
爸爸说,我在外地工作经常不在家,这间屋子离家里其他人住的远一些,就请贾大哥帮忙照料一下。妈妈则对贾大伯说,我这个儿子个子不小胆子不大,你夜间唱戏回来只要学上几句怪叫,他就会吓得蒙住头大睡。贾大伯试了几次,果然有效。他是唱戏的,经常在舞台上扮演各种各样的人物,要学这些人物说话或哭喊,而且学的惟妙惟肖。每当贾大伯晚上回来见我屋里还亮着灯,就喊上几句,有时还学几声动物的叫唤声音。听到这些声音,我就知道是贾大伯回来了,为了不让他到我窗户外催我,我就自己吹灭油灯睡觉。
这一天晚上,贾大伯到外村演戏回来得很晚。他走到院子里时,忽然闻到一股焦味,好像是烧过纸的味道。奇怪,怎么院子里有了这个味道?贾大伯拍了拍脑袋,似乎想起来了,住在大杂院南头的周家大哥前几天死了老母亲,今天正好是三七,是不是他们烧的纸呢?可又一想,不对,烧三七纸应该到坟头上去烧,不应该在院子里烧啊!院子里住着这么多人家,给死人烧纸,邻居们觉得多晦气!
贾大伯是个热心肠。既然发现院子里有这种不正常的味道,就决心搞个水落石出,不能让火灾在院子里发生和蔓延。他在院子里的各个角落里溜达着,用手电筒东瞅瞅西看看,想看看烧过的纸在哪里,准备用土掩埋出纸灰。可溜达了一大圈儿,南面西面北面都检查过了,都没有发现烧过纸的痕迹。
嗯,没有烧纸的痕迹,那这个气味是从哪里来的?贾大伯当时的想法,并不怀疑大院的东边,因为我居住的东边有一个水池子,还有两棵大槐树,这个部位地皮潮湿,即便有人烧纸也不会在这里烧,连火都点不着。但是,既然南面西面北面没有烧过纸,只剩下东面,就得过去看看。
贾大伯溜达到我的屋子前面时,嗅了嗅鼻子,觉得烧纸的味道很浓。不好,莫非是这孩子的屋里着了火?贾大伯在窗外急切地喊我,国青,开门,快开门!
喊了好几声,我像死猪一样没有听到,继续呼呼大睡。贾大伯无奈,只好抬起腿一脚踹开我的屋门。进门用手电筒一照,发现我的屋子地上果然有一堆纸灰,还夹杂着一些没有烧完的纸片。
眼前的情景让贾大伯大惑不解,被烧毁的只有几本书。这几本书是怎么烧起来的?书本离我最近,按照常理推测,我也应该被火烧着才对,起码头发要被烧掉,被褥也紧挨火源,似乎也应该被烧掉。然而奇怪的是,我的身体和被褥以及炕上铺着的苇席都毫发无损。
还有让贾大伯奇怪的是,纸张是极其易燃的东西,地上有一大堆纸灰,说明当时火势并不小,屋里还存放着一些木器家什,也都是易燃物,很容易引发一场空前的火灾,首先殃及的是我本人,然后是我居住的小屋。再有,太行山区的这种大杂院的是首尾相连的房屋结构,各家各户的房子都是连在一起的,一家起火,邻家都得跟着遭殃。可是我,我的小屋,屋里的木器家什,包括相连的那么多间房屋却安然无恙。
我还在沉睡。贾大伯喊不醒我,就伸出胳膊摇了摇我的脑袋,把我摇醒后说,傻小子,你怎么还睡?你睁开眼看看自己闯了多大的祸!
我瞌睡的要命,本来还想睡,朦朦胧胧地听贾大伯说我闯了祸,忽然打了一个激灵,似醒非醒,迷迷糊糊地看见贾大伯在我跟前站着,就问你怎么在这里?你刚才说我闯了祸,闯了什么祸?
贾大伯用手指着地上的纸灰说,你看看这是什么?
我虽然睡意朦胧,但也能辨认出这是一堆纸灰,就问贾大伯,这、这是怎么回事?
贾大伯说,你问我?我还想问你呢,这是你睡觉的地方,你不知道谁又能知道?
这时的我已经完全清醒过来,发现炕头上放着的几本书没有了,显然是被火烧毁了。我目瞪口呆地盯着地上的纸灰发愣,看不明白屋里发生了什么。
贾大伯问我,这些书本是怎么烧的?
我摇了摇头。
什么时候烧的?贾大伯又问。
我还是摇摇头。
烧这么大的火,你还能睡着觉,就不嫌烤的慌?
我依旧木然地摇着头说,我睡得很香,你要不摇醒我,我还谁呢!
贾大伯是个唱戏的,嗓门很大,这一阵和我对话,把整个大杂院里熟睡的人都惊醒了,以为出了什么事情,纷纷穿上衣服来到我这个小屋里打探究竟。
当得知我的小屋曾经失过火,他们都大惊失色,一个个张着嘴瞪着眼,心有余悸地说,天哪,多危险呀!如果把这院子里的房子都引着了,我们大家都没命了!
贾大伯呵斥他们说,得了得了,不要喳喳了。你们别光说自己,就不想想这火是怎么引起的?这个孩子一个人住在这里,又在睡梦里,如果烧死他也是第一个,还轮不到你们!他只有八岁,还有那么多的日子要活,你们都比他大好多,还怕活的少吗?
其实,不管活得岁数大小,谁都不愿意死。贾大伯也是气坏了,都在一个院子里住着,这屋里失了火,你们既然来了,就应该安慰安慰孩子,帮助寻找一下失火的原因,以防类似的事情再次发生,这叫做亡羊补牢未为晚矣,也叫防患于未然。你们可好,光惦记着自己的危险了。这还算邻居吗?这还算长辈吗?
听了贾大伯的训斥,邻居们连忙改口,边安慰我边询问这火是怎么引起来的?烧着自己没有?
当他们得知我毫发无损时,更是惊诧不已,哎呀呀,火就在你的脑袋旁边烧着,你怎么就没有受到一星点点伤呢?这也太说不过去了!
我听到这些话非常气愤,好像我就应该被烧死,起码应该烧个少皮没毛才对,没有烧死好像还挺对不起大家似的。
贾大伯也听出邻居们的话不太受听,就说,孩子没有烧着,大半夜的,你们都回去睡觉吧,明天还得下地干活呢!说着就挥舞着胳膊往出轰大家。
这时,住在南屋的周大伯说了一句话,这件事情有点太玄乎。
有人问,怎么个玄乎法呢?其实大家都觉得事情很奇怪,只是没有说出来罢了。既然周大伯现在捅破了这层窗户纸,就有人顺着这个话茬往下溜了。
有人抢着替周大伯作了回答,是不是有人进来放的火?
话音未落,立即遭到另外一些人反对,那怎么可能?一个八岁的孩子和谁结下这么大仇,要进来放火?国青的爸爸妈妈都是村民们敬重的人,也没有得罪过大家,为什么要对一个孩子下手?万万不可能!
有人附和着说,是啊,真要想致孩子于死地,进来一刀砍了脖子不是更简单省事吗?还用得着放火?
或许不是针对这个孩子,而是针对这个院子里的其他某个人。有人提出不同意见。
此话怎讲?又有人反问。
是不是可以这样理解这件事情,有人对大杂院里的某个人有意见,又不好直接下手,就从国青的身上入手。大火烧起来了,又是夜间,人们都在熟睡无法来救火。这里的房子都是连着的,一间房着火,所有的房子都跑不掉,着火的房屋越多火就越大也就越无法扑灭。这样一来,既可以嫁祸于人又达到置人于死地的目的。有人这样解释。
贾大伯说,我在这院子里住了四十多年了,说我是院子里的元老不为过吧?这里好多上岁数的前辈都是我看着送走的,也有好多娃娃都是我看着长大的。院子里住着几十口子人,邻里之间吵吵闹闹磕磕绊绊的事情经常发生,但我还没有听说谁对谁有如此深仇大恨,非要把他烧死而后快?这种可能性太小了!大家不要在这里大发议论了,赶紧回去睡觉。
不料,从第二天开始,全村很快传遍了一个说法,说国青这个孩子爱看那些神神鬼鬼的书籍,也爱听张祥顺讲那些神神怪怪的故事,已经走火入魔了。昨天晚上,一个鬼怪来到他的屋子里放了一把火,把他那些描写神神鬼鬼的书本全给烧了。念及他岁数还小,只是烧了书本,没烧坏他的人。
于是,就不断有人问我,你见到那个鬼怪了吗?长得什么模样?个头是高是低?都说鬼怪是青面獠牙,它来到你的小屋里你害怕吗?
我原本想回答说,哪有什么鬼怪进屋?我只知道贾大伯进了我的屋子,把我摇醒了。可又怕村民们不相信,就只好说,我当时睡的像死猪一样,谁进去放的火我怎么知道?
后来村里又传出消息说,鬼怪一进我的屋子就往我嘴里灌进去一大把蒙汗药,让我熟睡了过去。这个孩子,平日里就爱听鬼怪故事,这回真正和鬼怪打了一回交道,看他以后还敢不敢听鬼怪故事!
妈妈不明真相,听到乡亲们这么说,心里害怕,就劝我不要看《聊斋志异》和《西游记》之类的书,也不要听张祥顺讲鬼怪故事了。妈妈怕我不听她的话,还给爸爸写了信,让他回来劝劝我。
周末,爸爸回家把贾大伯和周大伯请来,详细询问了事情的经过。贾大伯和周大伯都说此事蹊跷,怎么都解释不通,乡亲们只好往另外一些层面考虑,比如有人纵火,当然也不排除神怪之类参与。
爸爸到县公安局报了案。他报案的目的,并不是要追查纵火之人,因为他根本不相信人为纵火,邻里之间没有那么大的怨恨。至于神怪之说更是无稽之谈,连捕风捉影都谈不上。爸爸报案的目的是想借助公安局先进的刑侦手段搞清楚失火的原因,以杜绝不实的说法满天飞,也让我汲取教训,防止失火再次发生。
公安局刑侦人员只用了两个小时就查明了失火原因。原来,那天夜里我看书到很晚,实在太困就睡着了,忘记吹灭油灯。书本搭在了油灯上着了火。睡梦中的我觉得头上发热,就下意识地用手推了一下书本,把炕头上的一摞书推到了炕下的地上。万幸的是这一推,避免了一场可怕的火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