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年,与雁浦村相邻的砂口村过庙会唱大戏,张包肉去看戏。散戏后,他从一户人家的院子边路过,扭头一看,看见有个木匠师傅正在做一副棺材。那棺材做的真叫漂亮,上面刁蛮了花纹。张包肉当时想,一个埋在地下的棺材也能做成如此巧夺天工的模样,那要是做其他木工活儿肯定也是一把响当当的好手。
看着看着,张包肉的脚步就不由自主地移动到了院子里。当他来到棺材旁边一看,棺材前面的堵头处竟然还有一些人物画,是用木工凿子凿刻出来的。再仔细一瞧,这些人物行当还挺全,生旦净末丑都有,都穿着戏装,显然是一出全本的戏文。
张包肉在村里也演过戏,但却想不起这是哪一出戏。他虽然不知道画图出自哪一出戏,但看得出这些人物都凿刻得栩栩如生活灵活现。张包肉懂得,在木板上凿刻人物画图,可跟在宣纸上用毛笔画画不同。木板是硬的,凿子为铁柄钢刃更是坚硬得很,如果没有高超的绘画才能和过硬的木工技艺,干好这活儿势比登天还难。而眼前这副棺材上的画图竟然如此完美无缺美轮美奂,真是人间少有世上难寻。张包肉情不自禁地高声叫了一声好!
听见背后有人叫好,正在埋头干活的木匠师傅扭过头来看了一眼张包肉。张包肉这时也正好扭过脸来看了看木匠师傅,二人的眼光碰到了一起。木匠师傅看到张包肉后只是稍稍愣了一下,倒没有什么异样的表情,就又低下头忙自己的营生去了。
然而,当张包肉看见木匠师傅后,忽然觉得嗓子里像塞了一把猪毛一样,扎得痒痒,想吐又吐不出来,很不舒服。浑身上下也有些不痛快,肉皮觉得发紧发僵,好像被绳索捆住了一样,手脚有些施展不开。
既然看着不舒服不痛快,张包肉寻思那就不再看他,但却又由不得自己,老想看他,而且看了一眼又一眼,一眼连一眼一眼接一眼。应该说,从这一刻起,张包肉的目光就再也没有离开过这个木匠师傅。越看,张包肉就越觉得这个木匠师傅奇怪异常。当时天色已经快到中午时分,太阳当空照耀,温度比较高,张包肉静静地站在地上身上就已经汗津津的,可他发现这位木匠师傅似乎没有感到热,额头上居然一滴汗珠都没有。
这是一个什么人呢,竟然不怕热!这时,正好木匠师傅转过了身子,待等张包肉的目光往木匠师傅的身后看去时,惊愕地差点喊叫出来——天哪,原来木匠师傅的身后没有影子!
张包肉虽然不识多少字,但也懂得一个道理:这个世界上的任何物体,只要有形体,在阳光照射下必然会出现自身的影子,这就叫如影随形。然而眼前,在如此强烈的阳光下,这个木匠师傅却没有自己的身影,这是什么缘故呢?没有身影,是不是就没有身形呢?可没有身形,眼前这个人又是从哪里来的呢?
突然,张包肉脑海里如同闪过一道电光——这、这个木匠可能不是个人!不是人又是什么呢?显然只有一个答案,那就是鬼怪一个,就是阴魂一缕!
想到这里,张包肉不免有些害怕,这可真是应了那句俗话:活见了鬼!在民间习俗里,活见鬼是倒大霉的意思。自己的日子本来就过得挺拮据,一家人连温饱都谈不上,如果再倒了大霉,那以后的日子还怎么往下过呢?想到这些,张包肉迈开脚步就要走,想赶快离开这个是非之地,别把倒霉的祸事惹上身。
不料,张包肉刚刚迈出去一只脚,就听木匠师傅开口说了话,年轻人,你为什么要走呢?
张包肉听了,不由自主地收回刚刚迈出去的一只脚,想回答又不敢回答,站在原地踌躇了好一阵工夫。
木匠师傅见状,嘿嘿着笑了几声,说,好个聪明的小伙子,你大概已经猜出了我的身份。既然猜出了我的身份,那又有什么可怕的呢?我就是一个靠手艺吃饭的匠人。你看,这不是正给人家做木工活儿吗?
显然,这个木匠已经洞察到自己的心理活动,张包肉心想,我想走现在恐怕也走不了了,人走得再快也快不过鬼魂呀!于是,他索性站在原地对木匠师傅说,这位师傅的手艺可真是不错,特别是这幅戏画凿刻得可谓以假乱真巧夺天工啊!
木匠师傅听了心里一动,说,年轻人,你能看出我的木工活儿质量高低?还能看出这幅画的好坏?嘿嘿,你真不简单哩!
张包肉说,不瞒师傅你说,我也是个半截手木匠。半截手是雁浦一带的方言,泛指没有拜过师的匠人。张包肉说,我虽然不会画画,但喜欢唱戏,稍稍懂得一点戏文。
木匠师傅一听,停下手中的活儿,若有所思地说,如此看来,你和我的兴趣倒有一样的地方,我也喜欢唱戏,不然也不会在棺材上凿刻戏文画图了。对了,你刚才说自己是个半截手木匠,那为什么不拜个师父正儿八经地学学呢?
张包肉说,我也想学,可家里实在太穷,拜不起师父。还有最重要的一点,就是我们当地这些木匠师傅的技艺都一般般,我虽然是个半截手木匠,但还真瞧不上他们那两把刷子。我想要拜师父,就拜一个真正的出类拔萃的好师父。只可惜,这样的师父太难找了。多少年了,我都没有遇到一个。
哈哈,你这年轻人的心气还挺高的嘛!木匠师傅思忖了片刻说,既然你说我的木工活儿和图画都好,那你愿不愿意拜我为师呢?
一般说来,大都是徒弟想学艺主动找师父,而师父主动找徒弟的情况少之又少。可眼前,这位木匠师傅为什么想要张包肉做他的徒弟呢?恰恰是看上了他后脑勺上的那个肉包,他说那是个小脑袋。你想想,一个人长着一大一小两个脑袋,那该是多么聪明的人啊!
张包肉自然知道拜师的重要性。拜一个好师父可以少走很多弯路,可以日精技艺,成为一个受人尊敬的好匠人。面前这一位,技艺确实高超,可、可、可他明显不是个人啊!要是让家人和乡亲们知道自己拜了一个鬼魂做师父,那以后还怎么面对家人和村里的乡亲们?想到这里,张包肉有点犹豫,没有立刻表态。
木匠师傅似乎明白了张包肉的心思,就说了这样两句挺有哲理的话,唉,我说大海很漂亮,你却说它淹死过人;我说海鲜很好吃,你却说它有点腥。正所谓外母娘待女婿,各人各脾气。一个人和一个人的看法不同,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不能勉强。说完,就又低头忙活自己的营生去了,不再搭理张包肉。
正是木匠师傅刚才这两句富有哲理的话,打动了张包肉的心。是啊,我学的是能耐,只要他有好能耐,又是真心实意教我,就算是个鬼魂就算是个妖精又有什么不可以呢?我看眼前这个鬼魂倒也挺不错的,起码没有害人的心。如果他想谋害我,我现在还能够直挺挺地站在这里和他说话吗?恐怕早已经是棺材里的死尸了。
好吧,我就拜他为师了。于是,张包肉朝着木匠师傅跪了下来,磕了三个响头说,师父在上,请受小徒一拜!
木匠师傅正在干活儿,听见身后有响动,转身一看,早见张包肉在那里跪着。一看这个架势,他回过身来想用手把张包肉拉起来。当他的手掌快要接触到张包肉的身体时,张包肉突然激凛凛地打了一个寒战!上半截身子不由自主地往后仰了一下。
张包肉这一仰不要紧,木匠师傅马上意识到再见犯了个严重的错误:自己的阴气太重,这个阳间的小伙子承受不住。情急之下,木匠师傅随手拿起身旁的木尺插在张包肉的腋窝内,将张包肉用力托了起来,说,你已经拜了我,但你是在我没有注意的情形下拜的。我暂且收下你这个徒弟,只是有几个问题,我要和你讲明白。你如果认可,从现在起,我就是你的师父;如果你不认可,我就不是你师父,顶多算是个木匠师傅。当然,你也尽管放心,我即便不当你的师父,日后也会把平生所学悉数教授于你的。
张包肉闻听一愣,问,师父和师傅有什么区别吗?
木匠师父说,当然有区别。比如你出门办事,需要人家帮忙,要礼貌的称呼一声师傅,但不能叫师父吧?
这倒是,师傅可以随意叫,但师父却不能随意乱叫。张包肉信服地点点头。随后又问,师父刚才说有几个问题要和我讲明白,是什么问题呢?师父但说无妨。
木匠师傅说,第一个问题,我这个木匠其实也是个半截手。
张包肉摇摇头说,不对呀,师父的手艺这样好,怎么能是个半截手木匠?
木匠师父告诉张包肉说,他也没有正儿八经地拜过师父。
张包肉问,那你的木匠技艺是从哪里学来的呢?
木匠师傅说,自己生前也是在一个偶然的机会见过一个老木匠师傅做活儿,那木工活儿做的实在奇妙极了,于是就想拜老木匠为师学艺。不料那个老木匠竟然不是阳间的人,也是一个孤魂野鬼。他对木匠师傅说,我这几门功夫确实绝无仅有,但却不是什么好技艺。
木匠师傅听不明白,问,既然是这么奇妙绝伦,怎么又说不是好技艺呢?
老木匠说,这三门绝技人称“绝户技艺”。
木匠师傅又问,什么叫“绝户技艺”?
老木匠说,谁学会这三门技艺,谁以后就要折寿。学会一门折寿十年。我一共三门绝活,全学会要少活三十年。你好好想想,还愿意不愿意学?
这一下把木匠师傅问傻了。学木工本来是想过好日子,现在却要折寿少活好几十年,那谁还愿意学这个?他犹豫不决。然而,那老木匠的活儿又确实精巧的匪夷所思,让人百看不厌爱不释手。也不知道是那根神经搭错位置了,木匠师傅想了想居然同意了,后来就跟着老木匠学艺。
老木匠的三门绝技是做棺材、做锅盖、建造戏楼。他做的棺材密封的特别严实,滴水不漏。非常凑巧的是老木匠也喜欢唱戏,所以总是在棺材前面的堵头上凿刻一些戏文中的人物。
第二件绝活儿是做锅盖。锅盖看似简单,但做好了实属不易。一般木匠做的锅盖,用一段时间后就会裂开缝隙而漏气,但老木匠做的锅盖,锅坏了它也不会坏。
第三件绝活儿是建造戏楼。他建造的戏楼外观雄伟,美轮美奂。而且格外收音,可以弥补演员嗓音的缺陷,也就是说,尽管演员唱的不怎么样,但台下的观众听着依然非常好听。
木匠师傅下定决心把这个老木匠的技艺全部学到手。其实,所谓学,也只是看着老木匠怎么做,自己照猫画虎去模仿,老木匠根本没有手把手地教他,因为老木匠的手臂特别阴冷,木匠师傅根本承受不住。好在他的悟性极高,模仿过几次就可以做到以假乱真。这也是他对张包肉说的自己也是个半截手木匠的原因。
老木匠的三门绝活,木匠师傅很快都学会了,但他却少活了三十年。他告诉张包肉说,自己今年才四十岁。本来我有七十年的寿数,却已经去世三十年了。说到这里,木匠师傅情不自禁地长叹了一口气。
世界上竟有这种奇怪的事情发生!张包肉唏嘘不已,就也陪着师父长叹了一口气。
木匠师傅接着又说,你跟我学技艺,我看不必学三门,只学一门即可。你的资质非常好,是个做木匠的好材料,这也是我愿意收你为徒的主要原因。你说说看,自己愿意学哪一门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