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家乡雁浦村的正南面大约半里路的地方,有一座戏楼雁浦楼。
说是戏楼,其实只有一层建筑,不过雁浦楼的地基砌的要比普通民房高出很多,房间也比一般民房建得宽敞高大一些,这样方便剧中人物在戏台上表演时台下的观众观瞻。
雁浦楼是一座坐南朝北的建筑物。楼前有三亩地左右的空闲地块为观众席,乡亲们称为戏楼院。戏楼的北面是一座庙宇,雁浦村民称作泉神庙,是村民们为祈求泉神保佑全村人平安幸福而建造的。
听老辈人讲,雁浦村西有一眼泉水,泉水池子很深。当年有一个孩子去喝水掉到了池子里,是泉水里的神仙把孩子救出了池子。建造泉神庙,是为了感念泉神之恩,也是为人们建造了一个给泉神烧香磕头摆供品的地方。
这座雁浦楼与其他地方的戏楼稍有不同。别处的戏楼两侧一般只贴一副对联,但雁浦楼却是贴着三副对联,是凿刻在木头柱子上的。楼两侧的大明柱上有一副大字对联,上联是:忠奸善恶终有报劝人为善;下联是:坑蒙拐骗不到头将古比今。大字对联的内侧有两根稍细一些的木头柱子,上面有一副字体较小的对联,上联是:弹丸之地可家可国可天下;下联是:剧中人物为将为相为名臣。这副对联的最内侧还有两根更细小的木头柱子,上面刻着一副字体更小的对联。上联是:东一枪西一刀杀人不死;下联是:骑鞭马坐织轿行走不前。
从三副对联的寓意来看,字体最大的一副说明戏文具有劝人向善的教育意义;第二副对联则是以戏论戏,它告诉观众,这不过是在演戏,可千万别当真;而第三副对联纯粹是戏台情景的真实描写。
我小时候对这三副对联很感兴趣。看戏的时候老在琢磨这三副对联,即便不看戏,只要路过戏楼院,也要驻足看一看,小声念上几遍。久而久之,在我还没有入学的时候,就跟着爸爸学会了读这三副对联,还能倒背如流,而且还可以默写。
村里人都说,这座雁浦楼楼里曾经发生过许多故事。于是爱听故事的我就找到爱讲故事的张祥顺,请他讲一讲戏楼里都发生过什么样的故事。
张祥顺告诉我,雁浦村的乡亲们祖祖辈辈爱戏如命,他们不仅常常请外地戏班子来村里唱戏,而且自己也组织过戏班子,逢年过节就在雁浦楼里粉墨登场一试身手自娱自乐。世人皆知,唱戏的地方最容易出故事。既然是故事,就有好故事坏故事或是一些离奇古怪的故事。
我问张祥顺,雁浦楼里发生过什么样的故事呢?
张祥顺说,当然是稀奇古怪的故事,如果不稀奇也不古怪,那就不是雁浦村了。
雁浦村一般都是逢年过节才唱戏,为的是凑个红火热闹,给节日增添点喜庆气氛,比如春节、元宵节、端午节和中秋节等等。另外,每年的农历四月十六也要唱戏,而且加上十七、十八,一连唱三天,每天三开箱共九场戏。
四月十六是个什么日子?为什么要唱这么多场戏?因为这一天是雁浦村的庙会。太行山一带的村庄,每个村庄都有自己的庙会,所选择的日子也不一样,但都有各自的特殊原因。比如雁浦村邻近的几个村庄,就有选农历三月初的还有选三月底的。雁浦村的庙会是四月十六,实际上是为纪念本村一位技艺精湛闻名太行山区的木匠师傅而设立的。
这位木匠师傅名叫张老圭,是张祥顺的一位本家高祖。张老圭此生的最后一件木工作品就是这座雁浦楼。据说这位张老圭是个脾气秉性十分古怪的人。最让人不可思议的是,他出生于农历的四月十六,死于公历的4月16日。
你说这事巧不巧!
当初,有人建议就用雁浦村里的庙会日子来纪念这位木匠师傅张老圭,村民们都表示赞成,但以出生日为准还是以去世日为准呢?众说不一,意见出现了分歧,酝酿了很长时间终于形成一致:以张老圭的出生日期作为庙会的日子。至于理由,就是因为这位张老圭能做出一件其他木匠师傅做不出来的农用器具,而这件农用器具则是在农历的四月中旬才能普遍使用的耕地的犁耙。这一点以后的故事里再详细交代。
回过头来还说戏楼。张老圭不仅是个木工手艺人,更是一位戏曲爱好者,天生一副好嗓子,人长得也是细高挑个头,白净面皮。拥有这样优越的自然条件,再加上喜爱戏曲,雁浦村的戏曲班子里自然少不了他的身影。不过在建造这座戏楼之前,村里唱戏都是在露天地里临时搭建一个戏台,唱完戏就把台子拆掉,再唱戏是再搭,既费劲又麻烦。
张老圭曾立下誓愿,有生之年要为家乡雁浦村建造一座正儿八经的戏楼,再唱戏也算有了一个高档次上讲究的固定舞台。不过建造戏楼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要花不少钱,还要用好多木料和人工,最重要的是选址和用地。戏楼不是一般民房,有个三两丈地皮就够用了。戏楼的舞台很大,起码需要六七间房屋的地皮才行。另外,有了唱戏的地方还得有看戏的地方,看戏的地方更要宽阔一些才能容下更多的观众。
后来,村民们七凑八凑终于凑够了建造戏楼的木料和花费,但在选址上又遇到了难题。村内没有如此阔绰的地方。有人建议把戏楼建到村外,但又不能离村子太远。然而紧邻村边的都是庄稼地。村里都是土里刨食吃的老百姓。太行山深处,本来就山多地少,雁浦村更是八山一水一分田,谁家也不愿意拿出赖以生存的保命田去建造戏楼。选来选去,最后只好选择了现在建造戏楼的这块地皮。
张祥顺讲到这里,我插嘴问,既然咱们雁浦村有这么一大块地皮,为什么起初不选择它呢?
张祥顺哈哈一笑,说,你现在看到这座戏楼堂而皇之地立在那里,前面还有那么大一块看戏的地方,觉得挺像那么回事,似乎早就应该在这里选址是不是?其实,这是村里万不得已的最后选择。
我问,为什么是万不得已的最后选择呢?
张祥顺说,你知道这块地方原来是什么样子吗?
我说,我哪里知道是什么样子?我今年才八岁呀!
张祥顺说,是一片乱葬坟。
乱葬坟?我一愣。
张祥顺接着说,什么叫乱葬坟呢?就是没有主儿的坟,也就是说,村民们都不知道葬在这里的是些什么人。这些亡魂是没有亲人来祭拜的。而有主儿的坟,葬的都是雁浦村民的亲人,清明节都要去烧纸祭奠的。
我说,听说乱葬坟一般都建在村外比较远的地方。怎么村子里面还有个乱葬坟?这多不合适。
张祥顺说,我听村里的老辈人说,是先有的乱葬坟,后来才有的雁浦村。至于当初老祖宗们为什么把雁浦村建在乱葬坟的周围就不得而知了,或许有着更特殊的原因吧。
原来是这么回事,我恍然大悟,突然又觉得哪里不对,就又问,既然是乱葬坟,那为什么不早早把它平掉或起走呢,夹在雁浦村的正中间该有多晦气。村里的先辈们难道就不嫌腻歪?不觉得膈应?
张祥顺说,当然觉得晦气、腻歪、膈应,乡亲们又何尝不想把它起走或平掉呢?可是不行。
我觉得奇怪,问,为什么不行呢?
张祥顺说,当年为建造戏楼北面的泉神庙时,也遇到过选址的难题,有人建议把泉神庙建在这个乱葬坟的旁边,只占乱葬坟的一个片地方。后来在建庙过程中发生了很多匪夷所思的怪事,比如参加建庙的人三天两头害病,不是脑袋疼就是肚子疼,有的人还从大梁上掉下来摔个半死不活生活不能自理。
有村民怀疑是风水不好,后来找风水先生查看,说这片乱葬坟里埋葬着一些恶鬼。这些恶鬼生前都是为害一方的恶霸,死后也不愿意让别人占用他们的地盘,所以就出手祸害为建造泉神庙干活的人。村民们也不知道风水先生说的是真是假,只好宁信其有不信其无,就问那该怎么办呢?也不能为了这个原因不建泉神庙吧。
风水先生说,我只有一个办法,那就是把建造泉神庙的工程停下来。只要不占用恶鬼们的地盘,他们自然也就不再祸害大家了。
村民们一听都愣住了,这个办法或许不错,但却行不通:建造泉神庙的工程已经进行了一半,怎么能停下来呢?那该造成多大的浪费呀!再说,当时是为了祈求泉神保佑雁浦村民而主动为人家建庙的,现在突然停了下来,泉神该怎么看?雁浦人怎么如此言而无信!得罪了泉神,它要是祸害起人来,恐怕比恶鬼还要厉害十分!
不行,这个办法绝对使不得!
风水先生转了转眼珠子又说,如果乡亲们实在不愿意用这个办法,那就再试试另一个办法。
村民们一个劲儿催促,请先生快讲。
风水先生说,既然是为泉神建庙,那就让泉神去和恶鬼商量。神和鬼打交道总比人和鬼打交道好办得多,看它们谁的能耐大谁的道行高,咱们乐的在一旁看个红火热闹,这和看戏没什么两样嘛!
人们想不到风水先生竟然想出这么个奇怪的主意,所以一个个都持怀疑态度,这办法行吗?别烧香引出鬼来,把神仙也得罪了,把恶鬼也惹毛了。
风水先生说,这个办法到底行不行,我心里也没有底儿。不管结果如何,总要去试试嘛!不试,怎么知道行不行呢?
对呀,行不行试试再说。于是,村里人就给泉神烧了纸点了香摆了供,如此这般祷告一番。
说来也怪,从此以后,就再也没有恶鬼捣乱了,泉神庙很快就建造起来了。看来在这一场神与鬼的博弈中,泉神明显占了上风头,自古以来邪不压正嘛!
然而这一次却不同了。这一次是建造戏楼,纯属娱乐行为。当年建造泉神庙只占用了乱葬坟的一个边角,就闹出了那么大的乱子,这一次建戏楼要把整个乱葬坟彻底平掉,恶鬼们怎么能够答应呢?
说到这里,张祥顺突然转移了话题,好像选址的问题瞬间就解决了一样,开始直接谈建楼工程了。他说,木匠师傅张老圭作为高超的手艺人,给村里人干活是要挣工钱和吃饭的。这次建造戏楼,原本是每家每户都要拿出一点钱和木料的。村里商议,张老圭就不要出钱出木料了,把你的手艺折合成钱和木料就行。张老圭一听欣然同意。
不料,建造戏楼的工程进行了一半,张老圭不幸得了重病而卧床不起。半年后,他从阎王殿边上溜达了一圈儿又回来了,保住了一条命,但身体状况已经大不如前。他自知将不久于人世,就下决心一定要在尽可能短的时间内把戏楼建造好,不能让这个半拉子工程耽搁在自己手里。张老圭拼尽全力的劳作,终于把戏楼建好了。三个月以后他就去世了。
张老圭去世后的第二年,雁浦村的乡亲们为纪念他,就把张老圭的出生日期定为雁浦村的庙会日期,同时给戏楼命名为雁浦楼。
虽然张祥顺讲的唾沫星子乱飞,有声有色,但我觉得他一直没有进入正题,就问,你总是提到木匠师傅张老圭,但他与雁浦楼里发生的稀奇古怪的故事有关系吗?
张祥顺反问我说,故事就发生在雁浦楼里,而雁浦楼又是张老圭建造的,你说他与雁浦楼里的故事有关系吗?
我突然开了窍,说,如此说来两者还是大有关系的。
张祥顺说,这就对了嘛。我如果不把雁浦楼的来龙去脉交代清楚,怎么讲以后的故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