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秋假期满就要开学了。头天夜里,我站完了护秋队员生涯中的最后一班岗。就是这最后一班岗,在我的人生历程中刻下了无法抹去的印痕。
这天夜里漆黑一团,伸手不见五指。这种夜色给盗贼带来一定困难,黑灯瞎火的偷东西也不方便,但也给护秋队员带来很多不便之处,盗贼随便隐藏到一个什么地方你就看不见找不到。我拿着护秋队配发的手电筒四处查看,没有发现什么异常情况,就坐在一块石头上想歇息歇息。明天就要开学了,本来今晚不该我值班,但护秋队里有个人家里临时有事,让我替他一下。我希望这一晚上能够平平安安地过去,虽然抓贼是护秋队员的职责和义务,但所有护秋队员都不希望抓到贼。我刚开始值班那几天,抓到贼后还有一种满满的成就感,通过这段时间的值班,理解到抓不到贼才应该有满满的成就感,护秋的最终目的并不是抓贼,而是让贼不敢来偷东西。
我正在浮想联翩,突然发现前面的红薯地里似乎有个黑影闪过,一晃儿又看不见了。紧挨着红薯地的是一块玉米地,黑影大概是进了玉米地。我以为这是一只羊。这里我要向读者朋友解释一下。世人见过的羊大都是白色的,但当年太行山区特别是雁浦村一带的老百姓养的羊却大都是黑色的,乡亲们称之为骟羊;白色的羊叫绵羊,在雁浦村一带为数极少。夜间羊群卧地时,往往由于看羊人的疏忽大意,有些不老实的羊就会溜出地边去偷吃庄稼。我以为这个黑影不过是一个偷吃庄稼的黑色骟羊而已。我听村民们说过,在玉米地和红薯地里,羊吃的是红薯蔓和玉米叶子,吃不到红薯和玉米,所以就没有在意,也懒得追过去查看,因为红薯蔓和玉米叶子以后就是给羊吃的饲料,现在吃和以后吃,在我眼里没有多大差别。
黑影进了玉米地好长时间不见出来,我产生了怀疑:玉米地的尽头是一条小河,羊在夜间是不敢过河的,它吃饱肚子后会自动返回羊群。时间不短了,羊应该早吃饱了肚子,怎么还不回来呢?不行,我得过去看看。虽然护秋队员主要是防贼,但羊损害庄稼也应该在护秋队员的制止之列。
等我来到玉米地头,用手电筒往里面一照,天哪,哪里是羊啊,分明是一个男人正在偷撇玉米穗子。雁浦村一带有在玉米地里间作黄豆的习惯,这个贼也真不含糊,还捎带着拔了不少黄豆苗子,准备回家做豆腐吃。
这个男人大高个子,体格魁梧,我不认得,不是雁浦村人,是个外村来的窃贼。我大喝一声,住手!
男人抬起头看了看我,发现是个小孩子,就没有把我当回事。在他的潜意识里,我并不是一个护秋队员。那个年代村村都有护秋队员,但绝大多数都是年轻体壮的劳动力,不会让一个未成年孩子去护秋。男人停下了手,从玉米地里走出来,走到我身边说,你小小的年岁,大半夜的不在家里睡觉来这里干什么?莫不是也来偷玉米?
我说,我不是偷玉米而是护玉米的,我是雁浦村的护秋队员。
男人笑了笑说,雁浦村真怪,难道村里没人了吗?找一个毛孩子护秋。哈哈,关键时刻连自己都护不住!
这个男人说话一直是慢条斯理的。在我的印象中,凡是鸡鸣狗盗之辈,要么是獐头鼠目畏畏缩缩,就像前些日子我逮住的二时迁那样;要么就是穷凶极恶混账至极。可眼前这个盗贼却是温文尔雅,一派斯文模样。这反倒让我不知道怎么说好了。
男人来到一条红薯垄边坐下,用手拍拍自己身边,示意我也坐下。
我无法拒绝,只好也坐下,但故意与他保持着一段距离。
男人说,你把手电筒关了好不好?我想和你谈一谈,可能时间长一点,你老亮着手电筒,一来浪费电池,二来也会引起别人注意。
第二条才是他的真正目的,做贼心虚嘛!但我不知道处于什么心理,竟然按他所说,关闭了手电筒。
男人问我几岁了?
我说八岁。
这么小就当护秋队员?男人惊讶地说。
我嘴上没有回答,心里却说,金刚钻更小,揽的都是瓷器活儿。别看我岁数小,今晚却逮住你这样的大个子贼。
男人又问我,你对我今天晚上的行为怎么看?
听了这句话,我突然觉得他像极了一个老师在教室里讲课。如果是在教室里,我会柔声细语地作答,可眼下是在地头上,在他偷盗的现场、案发地,于是,就没有好气地回答,这不是秃子头顶的虱子——明摆着嘛,当然是见不得人的偷窃勾当了!
男人听了,尴尬地笑了笑说,你说得对,大黑夜的,这件事情确实上不了台面,就是偷盗行为。但我想问问你,你准备怎么处置我呢?
我说,现在就把你扭送回雁浦村交给村长,明天召开村民大会,先批斗你,再让你游街示众,然后罚你一笔钱,再然后让你写一份保证书,保证以后不再干这些蝇营狗苟之事。最后放你回家。你放心,就是几个玉米棒子,也不是多么大的问题,一不会抓你进派出所,二不会罚你在村里义务劳动。我们雁浦村的乡亲们非常和善,不打你不骂你,不像别的村那样不人道。
说到这里,我明显听到男人长长地吁了口气,半天没有说话。
我说,天色不早了,你背上偷来的赃物,咱们回雁浦村吧。
男人没有动身,突然放低声音问我,你这个岁数应该上学了吧?
上学了,开学就读二年级了。我说。
男人又说,你还没有学过《刘文学》这篇课文吧?
这句话声音虽然很低,但传进我的耳朵里犹如惊天动地的霹雳一样!吓的我瘫坐在红薯垄上动也不敢动!《刘文学》这篇课文我虽然还没有学过,但听爸爸说过。大致内容是四川省合川县(现在的重庆市)一位小学生刘文学发现地主偷生产队里的辣椒,要报告生产队,最后被地主残忍地杀害了。这个男人不会把我也杀害了吧?
男人似乎觉察出我的不安,伸出手拍了拍我的肩头说,孩子你放心,我不会动你一根手指头的,但也希望你不要把事态扩大。你刚才说的那些处理办法,对于我而言无异于杀了我一样!这样吧,反正现在闲着没事,我给你讲个故事怎么样?
事到如今,这个男人竟然还有心思讲故事。也好,我听听你究竟讲些什么出来。下面就是男人所述。
十多年前的土改时期,雁浦村西边二十里地外有一个叫北漂台的村庄,发生了一件骇人听闻的惨案,一对姓赵的父子俩被活埋了,理由是他们是地主成分。地主有两个儿子,被活埋的儿子是老大,还有个小儿子叫赵理平,在外地一个村子教书。村里派人到这个村子来抓赵理平,是村民们事先得到消息给他报了信,赵理平连夜跑到了山西大同煤矿夺躲了起来,这才留下一条命在。
解放后,赵理平从大同调回北漂台村,因为他是地主成分,虽然他业务能力很强,但上级领导还是不让他登讲台,只让他在学校搞后勤,其实就是一个勤杂工。赵理平的身体不好,又娶了个病秧子媳妇,生了两个病秧子孩子,一家人全都有病,光靠赵理平那点微薄的工资维持生活。没有工分,分不到粮食,为了不至于饿死,只好买高价粮,后来闹粮荒连高价粮也买不到了。难道一家人就这样等死吗?赵理平不甘心,于是就在夜间出来偷庄稼。
男人讲到这里,我说,听明白了,你就是那个教师赵理平。
对,我就是赵理平,男人点点头说。
赵老师,看来你干这一行已经不是一天两天了。我带着讥讽的口吻说。
放秋假了,全县的老师都集中到县城开会去了,我请了假没去,就是想趁秋天给家人搞点吃的。唉,斯文扫地了。
你偷东西村里难道被人发现吗?我觉得奇怪。
村里人都觉得我是文化人不会干这种事情,没有怀疑到我。村里也有护秋队,那些人大多数是我的学生,知道我家里困难,都对我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赵理平说。
我说,既然村里对你网开一面,你就在北漂台偷吧,怎么今晚来我们雁浦村偷呢?我们不可能对你网开一面的。
赵理平叹了口气说,人常说,兔子还不吃窝边草呢!老在自家村里偷,时间一长,人们发现丢了庄稼,就会抱怨护秋队员,那样就会连累我的学生,我于心不忍,所以,就想换换地方。
我说,你这地方换的不巧,我可不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
赵理平说,孩子,偷东西虽然不是正人君子所为,但可以救活几个人的性命。我虽然是地主成分,但我不是杀害刘文学那样的地主。我刚才提到刘文学,只是想试探试探你的胆量。看得出来,你的胆量不大。我没有过高的奢求,只希望老婆孩子能够活下去。
赵理平这个要求确实不过分。吃饱肚子生存下去,是每个人最起码的愿望。我犹豫起来,拿不准该不该把他扭送到村里,该不该向村长汇报。
赵理平大概觉察出我正在犹豫不决,又问,孩子,你姓什么呀?
我说,姓谷。
赵理平说,雁浦村有我一个朋友还是同行,他也姓谷。
姓谷的同行?我一愣,莫非是我的爸爸?爸爸也是教师嘛!我问赵理平这个人叫什么名字?
赵理平果然说出了爸爸的名字。
我说,那是我的爸爸。
你的爸爸?你是国青?
是的。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我和你爸爸是好朋友,常在一起开会。他向我提到过你。
这一来,我可是真是为了难。我是护秋队员,而赵理平是个偷庄稼的贼。可他又是爸爸的好朋友,把他交给村里,或是游街示众或是罚款,以后怎么向爸爸交代?最主要的是他的家庭情况实在令人堪忧,换了谁都不忍心这么做。
我决心失一次职,反正这也是最后一次当护秋队员,就放赵理平一马吧。我说,赵老师,你既然是我爸爸的好朋友,那我问你,今晚的事情你准备怎么办?
赵理平叹了一口气说,犯在了你的手里,任凭你发落吧!
这个赵老师真行,关键时刻搬出了我的爸爸,知道我现在不能怎么着他了,反倒不当回事了,一副死猪不怕烫的样子。
我说,赵老师,我看这样办,你跟我回村里,见我们村长一下,把情况和他说明,我估计他不会怎么着你的。你的荆条篓子里放满了玉米穗子,大约有五六十斤。如果天亮以后,有村民发现丢失了这么多玉米,会追查我这个护秋队员责任的,到那时我可就吃多了兜着走了。有村长给我兜着,我就不怕了。
赵理平思索了一下,说也行,不让更多的人知道最好。说着,他背起荆条篓子,跟着我回村来到村长家。我把村长叫醒,将赵理平的情况说了一遍,并谈了自己的想法和处理意见。
村长说,当年北漂台活埋人那件事情我知道,原来你就是那个赵老师。你是个好老师,被生活所迫走到这一步,我们可以原谅你。这件事情到此为止,只有在场的我们三个人知道,不能让第四个人知道。玉米呢,赵老师背回去给孩子们吃。趁天还未亮,你走吧。
我说,赵老师是我爸爸的好朋友,丢失的玉米我来付钱。
村长说,你早替张成光这个二时迁付过一次了,这一次我来付吧!
赵理平听了,激动地给我和村长深深地鞠了一躬,背着篓子出门消失在了夜幕里。
此时此刻,我和村长都长长地舒了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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