街道办主任杨英眼眶也湿润了，刚想安慰周传芳几句，可话到嘴边，却怎么都说不出来。
这时候安慰人，还顶什么用啊？
杨英看了一眼，病床上双眼满含希望，目不转睛的看着自己的周传芳，擦了擦湿润的眼眶，坚定的点点头：
“传芳，我晓得了，我一定帮你办好这件事，一定给孩子们找户好人家，你就放心吧……”
边上的宋家老二老三一听，愤怒的几乎跳起来，一起喊着：
“不行，工作不能给外人，要给也只能给我们宋家自己人！”
“对！肥水不流外人田！只能给咱们宋家人，我们老宋家的房子，决不能落在外人手里！”
周传芳得了杨英的保证，心里总算放下心来，但宋家人叫唤的厉害，杨英刚刚当着大伙儿的面保证过了，一定会给几个孩子找个好人家。
此刻杨英看着上蹿下跳的这几人，翻了个白眼，一脸嫌恶：
“想要工作？行啊，那就得过继老大宋国庆，当着传芳和大伙儿面儿，按手印呗！”
宋老二傻了，明明已经快要到手的工作，他和老三家的都分好了！
结果半路忽然杀出个杨英来，偏偏对方还是街道办主任，周传芳亲自把家事托付给她的。
三言两语间，工作没了，房子也没了，眼看着到手的鸭子就要飞了！
宋老三媳妇也不傻，两个孩子还这么小，养到成年，那得吃多少粮食？家里的粮食本来就不够吃，再多两张嘴，那还了得！
于是宋家三媳妇也不吭声了。
本来养两个孩子，给口吃的，就是养到成年，花的钱也没买三间正房花的多。但明明可以等周传芳断了气，白拿就行的，干嘛还要再多添两双筷子？
吃饱了撑的没事干？
场面一时安静下来，周传芳抚了抚胸口，艰难的喘气，还想趁着精神好，再对孩子们叮嘱几句。
就在这时，大儿子宋国庆忽然站了出来：
“妈，我不同意你这么分，你就该把工作和房子，都留给咱们老宋家才对！”
周传芳愣住了，她知道自己这个大儿子平日里胳膊肘往外拐，净喜欢伙同他几个叔伯堂兄弟欺负自家人。
为的就是那边的几个人，偶尔施舍他几句，国庆啊，你才是我们宋家的长房长孙，你那个弟弟啥都不是，咱们都不认他，只认你哟！
在一句句长房长孙里，宋国庆感觉到久违的认同，心里也更得意了，经常做些不长脑子的事儿，连家里的钱都敢偷！
周传芳心急如焚，这是生死关头，当妈的仗着几分薄面，临死前托付儿女。
这宋国庆平日里再傻再浑，今天眼看着别人抢他家的工作和房子，叫他们兄妹三个连住的地方都没有，这时候也该清醒了！
杨英也急了，拉着宋国庆道：
“国庆，你还小，你不懂你妈的苦心，就听你妈的吧，英子阿姨一定给你找个好人家，你放心……”
周围的人看着宋国庆的目光，都些疑惑，这宋国庆是傻子吗？
还不趁着周传芳还有口气儿，赶紧多和他妈说几句贴心话，好好照顾弟妹，叫他妈放心之类的，在这瞎说啥？
宋家两房人当着众人的面，传芳还没断气，就敢当面分他家的家产，这要是工作房子真落这种人手里了，他连口热汤都喝不上！
两个年幼的弟弟妹妹，也会流落街头！
但宋国庆脖子一昂，对着周传芳恨恨道：
“我奶奶说的对，你就不是什么好东西，克死了我爸爸，害的我从小没了爹被人嘲笑！临到死，还想霸着我们老宋家的东西！
哼！我是宋家的长房长孙，我们家的东西以后都是我的！这安排我不答应！”
周传芳指着大儿子，恨铁不成钢，激动的简直要晕过去：
“国庆啊，你可真蠢，这工作是妈考试考上的，房子也是你外婆留下来的，你咋这么不懂事呢……
都这时候了，你就听妈的吧，就当……就当妈求你了……你弟弟妹妹还小，总要吃饭长大啊……”
宋国庆梗着脖子，心里似乎有一丝动摇，但他随即想到，要是二伯领养他，三叔领养弟弟妹妹，以后这工作房子不还在宋家人手里？
以后等自己长大了，年龄到了，工作房子不还是自己这个长房长孙的？
于是宋国庆转身对着自己二伯说：
“二伯，我愿意跟你和二婶子一起过，你们领养我吧！”
说完，又对三叔三婶儿说：“三叔领养我弟弟妹妹，这房子就还在我们宋家手里，给不了外人！”
“我不同意！”
“我才不要他们两个蠢的！”
周传芳又开始大声咳嗽：“不能把孩子交给宋家人领养，不能给……”
宋家老三媳妇儿也嫌弃道：“谁要那两个拖油瓶？我们家只要房子，不要吃白饭的！”
倒是宋家老二，眼珠滴溜溜的转，心里先把利害关系过了一遍，今天人多，街道办主任和吴厂长都在，估计硬来是占不到便宜了。
不如先办了手续，拿下工作，以后的事儿，什么养不养的，那就得看自己的心情了。
于是他立刻上前一步，把手搭在宋国庆的肩上，十分爽快的说：
“行，我愿意领养国庆，怎么说都是我们宋家的孩子，就当我替大哥养着吧！
领养手续我等会儿就去派出所办了，就是这工作……吴厂长，你给做个证！
我愿意领养老大国庆，照我大嫂说的，这轧钢厂的工作，就归我们家了！”
吴厂长皱眉，直觉这宋老二不靠谱，未必肯真心对孩子好，还是杨英办事牢靠，会帮忙找个好人家。
但这是别人的家事，他也插不上手，只得看着周传芳：
“传芳，你看这……”
杨英也急了，“国庆，你傻啊，你叔伯刚刚还要抢你们家的家产，你咋想的，还要进他们家？”
宋老大的媳妇一听，也急忙道：“国庆，你可别听外人胡说，亲叔叔咋会骗你呢？
等把你带回家，婶娘天天给你做好吃的！就那工作你也别担心，先叫你大哥小杰干着，方便娶媳妇儿。
等你年龄一到，能进厂子了，就把这工作还给你！”
宋国庆觉得靠谱，于是点点头，对病床上的周传芳说：
“妈，那我跟二叔家，叫弟弟妹妹跟三叔家吧，你都要走了，可别被外人骗了！”
周传芳刚止住的眼泪，又不间断的流了下来，指着宋国庆骂道：
“你……你真是一点儿活路，也不给你弟弟妹妹啊！他们还那么小，你叫他们去你三叔家？
你丧良心啊！怎么叫都叫不醒你！你咋这么蠢呢！”
宋国庆生气了，对着周传芳吼了一句：
“你才蠢！你才丧良心，尽想着把我们家的家产往外送！一点儿都没想着给我留！”
周传芳咳的几乎要背过气去，她这个大儿子是没救了，算了，由他去吧，只是小儿子和女儿，决不能交给吃人不吐骨头的宋家人！
周传芳指着宋国庆，喘的好像一个风箱似的，语不成声：
“行，你要去你二伯家我不拦着，你去吧！但你弟弟妹妹的事儿……你就别管了，直接交给你英子阿姨……”
宋老二夫妇俩，大喜过望，立刻就对吴厂长说：
“吴厂长，你看见了，大嫂已经答应了，走走走，咱们现在就去办转让手续！名字就写我们家宋杰！”
吴厂长叹息一声 ，事已至此，纵使他有心想帮，也无力回天了，只得点点头，“你先去派出所办了领养手续，等你办了手续，再拿着手续来厂里找我！”
说完也不忍心再看，留下两罐麦乳精，又说了几句安慰周传芳的话，就摇着头离开了。
宋家二伯一家子，立刻亲亲热热的拉着宋国庆的手，也要离开，宋国庆挣脱了。
周传芳的眼里闪过一丝希望，没想到宋国庆直奔桌上那两罐麦乳精！
双手一揣，就跑了出去，跟宋家二伯站在一起了！
周传芳的眼里彻底失望了！
宋老二连连夸道：“好儿子，你真聪明，又给你奶奶拿回好东西了！
走，咱们回家去，让你婶婶好好炒两个菜，咱们父子爷几个好好吃一顿！”
幼年丧父，从小极度缺乏肯定的宋国庆，被这两句话一夸，更聪明了，又将桌上得水果也提走了！
在众人目瞪口呆的眼神里，乐呵呵的小跑着跟上了宋老二一家的步伐，讨好的将麦乳精和水果都给了婶娘。
走廊上的脚步声慢慢远了。
病房里静的落针可闻。
周传芳双眼发直，只感觉就要喘不过气来，喉咙里发出轲轲声，宋阮连忙上前一步，走到病床前帮她顺气。
宋国振和宋梅梅哭成一团，拼命给周传芳搓手。
宋家三媳妇见老二家已经拿了工作，自己家还啥都没捞着，脸顿时黑的犹如锅底！
见周传芳这上气不接下气的样子，眼看着就要断气了，顿时觉得很晦气。
今天这么多人，有那个街道办主任杨英在，估计房子也弄不上手了，她可不想养两个拖油瓶！
房子的事儿以后再说吧，反正老二拿了工作，房子就得归他们家老三！
“我可不会养这两个只吃饭不干事儿的废物！”
扔下这句话，宋家老三也走了。
杨英叹气，这一家子豺狼虎豹，都是吃人不吐骨头的，有便宜占就一拥而上，占不到便宜就抬脚走人！
都是些什么烂人！
周传芳似乎被大儿子气的狠了 ，眼里的光芒越来越弱，眼看就要不行了，宋阮情急之下，脱口而出：
“剩下的两个孩子……我来养！”
这话一出，一屋子的人都抬头看向宋阮，这是从哪儿冒出来的小姑娘？
周传芳迷迷糊糊间听到有人愿意抚养她的两个孩子，紧咬牙关，又从床上强撑着坐了起来，看向宋阮，目光里带了一丝希冀。
宋阮见状，知道她放心不下两个孩子，立刻大声道：
“姐，你不记得我了？我是宋阮啊，大姨夫家里的女儿……宋阮！
我小时候还吃过你带来的糍粑油饼！我不要房子，也愿意抚养两个孩子长大！”
周传芳不知怎的，精神忽然好了起来，她心里明镜似的有了预感，这大概是回光返照了。
“宋阮……？”她是谁，她怎么知道我爱吃糍粑油饼？周传芳只觉得全身都很轻松，身子似乎要飞起来似的。
那些折磨人的疼痛，在这一刻，似乎都消失了。
宋阮知道，奶奶这是回天乏术了，再多说什么，都没有用了。
眼下最要紧的，还是让奶奶能走的安心，千万不要让爸爸和小姑被别人抱走。
趁着奶奶精神好起来了，宋阮赶紧趴在奶奶耳边压低了声音说：
“奶奶，我是小阮，我是爸爸的女儿，我爸爸叫宋国振……”
周传芳双目圆瞪，几乎难以置信的看向宋阮，又看了看满脸是泪的儿子……这怎么可能？！
国振才十一岁！这姑娘得二十多岁了吧？她比国振年龄还大！
宋阮知道这实在令人难以信服，于是继续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音量说：
“我爸宋国振，最爱吃红糖粑粑，吃完还要沾碗泡水……夏天爱吃凉拌三丝，冬天喜欢烤地瓜……
胳膊下面有个疤，是烧开水时烫的，脚底板茧子厚厚的，是帮奶奶扛煤气罐磨的……”
这些话，实在是叫人半信半疑，甚至不由得让人怀疑，是不是宋阮一早就打听好的。
宋阮心里有些打鼓，奶奶神智清醒，大概不会相信她吧……
可她不能眼睁睁的看着爸爸被人抱走，只是她这具身子还是个小姑娘，杨英是绝不会将孩子给她领养的！
事情到了这个地步，她唯有放手一搏！寄托了万分之一的希望，希望奶奶能够相信她。
周传芳闭了闭眼，缓了口气，盯着宋阮看了几秒钟，又指了指小儿子，宋阮会意，立刻趴在他耳边说：
“爸爸最后和妈妈结婚，白手起家，挣下诺大家业，在当地也很有名望……”
周传芳听完，盯着雪白的屋顶，忽的笑了，笑的开心极了，舒畅的笑声传遍了走廊，看着一双儿女，眼中含着泪花。
她趴在宋阮的肩头，说了一句莫名的话：
“在一个漂亮的花园里……长大了的国振牵着你，你穿着红色的裙子，还牵着另一个年轻姑娘，手里拿着一个尖尖的东西……
我看见你了……”
宋阮惊骇！这是在宋家老宅的场景！
然而不等她说什么，就听见奶奶开口了：
“国振，梅梅，这是你们小姑，以后你们就跟着小姑生活。”
宋阮顾不得惊讶，心里一振，奶奶她……答应了！
怎么可能？这么疯狂荒谬的事实，她怎么会相信？难道她刚刚真的看见了……
周传芳看了一眼宋阮，在那种奇异的，慈爱的，欣慰的目光注视下，宋阮不知怎的站了起来。
然后，当着众人的面保证：
“我一定会将两个孩子，视如己出，培养他们好好学习考上大学！
当着我姐周传芳的面，我发誓，有我宋阮一口吃的，就绝不让两个孩子饿着！”
周传芳笑着点点头，把一双儿女的手交到宋阮手里，遗憾又不舍：
“阮阮，我把他们交给你了……”
众人惊愕，传芳这是糊涂了？杨英急忙劝阻：
“小芳，这种事可不能开玩笑，这姑娘太年轻了，估计都没成家，你现在还糊涂着……”
“不，我一点也不糊涂，她是我妹子，一定会对两个孩子好的。”
周传芳指了指地上散乱的东西，笑了：
“你看，这是她带来看我的东西，我娘家人肯定比外人靠得住，我相信她。
英子姐，往后她一个人拉扯孩子们，还得请你……请你……”
杨英看了一眼地上包装昂贵的糕点红糖麦片，终于相信了宋阮是周传芳娘家人的事情，于是也抹着眼泪：
“你放心你放心，孩子们我会帮着照看的，不会叫人欺负了……
小芳，你放心……放心……”
周传芳只感觉心里最后的牵挂也没有了，靠在床上，嘴角含笑，拉着儿子女儿的手，最后叮嘱：
“妈很开心你小姑能来，妈也彻底放心了，真轻松啊……
振国，往后你得听小姑的话，不要受外人挑唆，还要多照顾妹妹，好好学习，好好做人，妈在天上看着你……”
“妈……你别走……你别走……”
“妈……妈……”
哭声四起，两个孩子跪着号啕大哭，宋阮也跪下了，眼泪直流。
轰隆隆，轰隆隆，雷声滚滚，窗外下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