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面的字工工整整的,字迹很秀气,写了满满一页,应当是原本打过草稿后又誊上去的,没有一个字的改动。
这是一篇书信体的日记,也是一封三年后才得以被看见的“遗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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致儿子不秋:
今天是个好天气,雪停了,还出了太阳。不是说雪融化时会很冷吗,但我搬了把椅子坐在外面晒了晒太阳,全身都暖暖的,一点都不觉得冷。
冬天就是这样,明明快要冷死了,但晒了会儿太阳人就又活过来了。
就是不知道你在学校里冷不冷,教室里应该暖和吧?你的那件棉衣里子破了,我给缝好了,穿着不会漏风,以后我走了,你再给自己买几身好的,挑自己喜欢的,不要舍不得花钱,妈妈的钱都是你的,我儿子这么帅,肯定穿什么都好看,只是可惜妈妈以后看不到了。
上次去书店看到这本书时就想着买下来送给你,把那本我画了痕迹的书丢了吧,这本新的,就当是我赔给你的,可能你也不稀罕要,但我就想送给你。我知道你早已过了看童话的年纪,也肯定不想再听妈妈念童话了,没事,妈妈以后走了,就不会再给你讲故事了,你不要怕,不要怕妈妈,好不好啊?
妈妈最近记性越来越差了,常常上一秒记得的事下一秒就忘了,但妈妈还记得你,记得你爸爸,咱们仨的回忆啊妈妈都刻在脑子里的,忘不了,哪一件事我都能单拎出来给你讲,但妈不好再和你多开口,也就算了。
还记得当初为了给你取名字的时候啊,我想了好几个晚上,我的名字太轻太贱了,就想着给我的儿子起个好名字,不需要超群不凡,踏踏实实坚韧不拔就好。后来为你取名叫不秋,希望你挺拔似竹,不畏风雪,不惧余年霜。
只是没想到,你的风雪是我带来的。不秋啊,我对不起你,我不是个好妈妈。
如果有来生,妈妈不想做人了,就做一棵树吧,不是轻飘飘的羽毛,而是一棵深深扎根地底的树,一棵不怕风雪与烈阳的树,熬过了生长期长成一棵枝繁叶茂的大树,下辈子你和爸爸要是记起我了,就来树下乘凉,换我来为你们遮挡烈阳。
还有啊,妈妈骗你的,我的儿子啊,你笑起来很好看,以后多笑笑吧。
妈妈爱你,也爱你爸爸。
希望明天还能有个好天气,阳光照着,妈妈就不冷了。
—— 爱你的妈妈
于一个有暖阳的冬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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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完这封“遗言”,沈不秋心里无边的空荡,像是那件里子破了的棉袄,呼呼漏着风。
他蓦地抬头看向开着的阳台门。
此时八点不到,但外面已经出了太阳,阳光洒在阳台上落了几块光斑,不耀眼,但很温暖。
阳光照着,妈妈就不冷了。
有阳光就不冷了。
明明如今温度适宜,但沈不秋却觉得有些冷。
仿佛回到了那个冬日,雪刚消融时独自一人走在路上,不用寒风吹就觉得刺骨的冷,手脚都冻僵了。
他仿佛看到了妈妈一个人坐在原来家里的阳台上,瘦削的身体整个都陷入了宽大的棉衣里,漂亮的脸上憔悴又苍白。
阳光真的温暖她了吗?
冬日的暖阳真的温暖了将死之人吗?
既然她感到温暖了,为什么会选择死亡呢?
如今连一句爱你都只能通过陈年的字迹来表达。
若是他将书丢了,或者是一生都不翻开,那这些字迹是不是就被永远掩埋再也不见天日了?
沈不秋感觉眼前都有些模糊不清了,眼前好像出现了一片血红,听力都迟钝了,耳边似乎听到了救护车的鸣笛声。他本能的抓住那张纸,身体一直在颤抖。
“你爱我,你亲口告诉我啊……”
“黎轻羽…妈妈……你亲口告诉我啊……”
“……我不怕你了。”
沈不秋说出这几句话后近乎力竭,而后他被一人轻柔的揽进了怀里,很温暖,就像冬日的暖阳。
冬日有暖阳,就不冷了。
沈不秋恍惚想起了以前黎轻羽坐在桌前熬夜翻译赚钱,有时候很赶,整宿不睡觉,对着电脑对着书籍认认真真翻译,第二天眼睛通红却还去给他做早餐。
他记得黎轻羽说过,她想做一个能与人面对面交流的翻译官,只是后来她被迫放弃了自己的理想职业。
“妈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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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颂年死后,亲戚邻居都明里暗里骂黎轻羽,本就因丈夫的死而伤心欲绝的她被异样的声音和异样的眼神整得神经衰弱,有学历有实力的她更是因为精神恍惚在工作上屡次出错,最终被被辞退。
后来她又应聘了几家公司,但却因为长得漂亮没少受到职场骚扰,甚至于猥亵,作为受害者的她不被同情,反而被打上“狐狸精”“贱人”“有了儿子还不检点”“活该”的标签。
有人觉得她死了丈夫,带着和前男友的孩子,如今又抛头露面混迹在有钱人的人群里,就是不甘寂寞想要攀高枝。
老板说她只要同意被包养,这些谣言就会消失。
黎轻羽拒绝了,之后谣言越传越烈,甚至于她去接沈不秋放学都能被传出和老师有染。
从此她害怕出门,害怕见人,但因为沈不秋年纪小又要上学,她又必须接送沈不秋上学,走在路上,每有一个人看向她,她都感觉对方看不起她,是在心里骂她。
每一道视线都像是凌迟,凌迟她的肉体,凌迟她的神志。
她患精神病了。
她的脸肿了,手伤了,脖子上也时常有青紫的指痕,那是她自己掐的。
人无法将自己掐死,她注定无法在伤害自己中解脱,反而越陷越深,越陷越深——后来,她开始打沈不秋,打着打着又恍然惊醒,抱着沈不秋哭。
她开始寄情于童话,她想沈不秋的亲生父亲能救她于水火,但她联系不到那个男人,那个男人离开了这座城市,或许早已娶妻生子,阖家欢乐。
阶级不同的二人的短暂交集已经只存在于过去,她有水晶鞋也配不上王子。
而那个爱着护着她,将她视作公主的人也早已不在了。
她的童话梦醒了。
她像一个不能见光的虫子,整天待在家里,如果出门就会将自己遮挡严实。
但她需要钱,她要将沈不秋养大,她就开始没日没夜接单翻译稿件,沈不秋常常能看到眼睛通红,面色惨白的母亲。
但她太过喜怒无常,说话也刻薄,打在沈不秋身上的巴掌太重,沈不秋害怕她也怨恨她。
她没有向沈不秋说过她不堪的经历,潜意识里想要儿子做一个光明的人。
但最后事与愿违,母子俩都是遍体鳞伤。
她明明很爱她的孩子,但却又控制不住弄得两败俱伤。
沈不秋恨她,但也敬她,她一个弱女子养了他十年,他感谢她的养育之恩。
如今的他得知那不是一场意外后,过往的一切如潮水般涌来,灌满了沈不秋的口鼻,让他大脑窒息,心脏绞痛。
他恨他的母亲,但或许,也爱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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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母亲啊,
来生做一棵树吧,
枝繁叶茂,风动哗然;
傲然挺拔,不惧余年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