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手机屏幕上移开眼睛,怀昱看向沈不秋,声音有些颤抖:“不秋啊,你认为孤是什么样的人?”
沈不秋怔愣一瞬,“是很好的人。”
怀昱又问:“那你有没有听过关于孤的什么野史?”
沈不秋摇头:“没有。”
“如此甚好。”
怀昱放下了心,他可不想沈不秋听信野史误会他是个断袖,若是因此猜忌厌恶他就不好了。
那逐尘呢,逐尘会不会因为这个莫须有的传闻而苦恼厌烦呢,会不会后悔与他接近,以至死了都和他拉扯不清。
经过刚刚那一遭,怀昱都不想再看自己的生平了,手指又打下“席默”二字。
他很想知道那场抗蛮战争阿默是否取胜,他还答应为他接风洗尘呢。
【席默,?-1224年,燕朝晚期名将,杰出军事家。早年为昭懿太子近身侍从,后参军为将,昭懿太子逝世第二年秋,于太子陵前自刎,后被燕愍帝追封为龙武大将军,谥号忠烈。】
自刎。
怀昱的目光被这两个字给死死钉住了。
阿默,自刎……
阿默,于太子陵前自刎……
那个从来不敢抬头看他的少年将军就以这种方式结束了自己的一生。
等他接风洗尘的将军,自刎了。
刚刚因野史而愤怒的情绪褪去,无力感和悲痛从四肢升起,迅猛席卷了怀昱的全身,让他抓着手机的手开始隐隐颤抖,心中更是一阵刺痛。
阿默还那么年轻,孔武有力一腔热血,怎么能最后以这种方式结束一生……
他战功赫赫武力超群,本该有更大的作为,为何会殉他这个旧主。
恍惚间,怀昱回想起他在春华居赏花时与席默交谈的场景。
春日烂漫,春华居内海棠开得正艳,满地红花错落。
早年怀昱在人牙子手上救下的瘦弱孩童已经长得比他高上许多,身材健壮不似少年人,被毁坏的脸上常年戴着一张面具,那是怀昱送他的。
虽然幼年凄惨,但席默依旧眼神澄澈,憨厚却又固执,不怕其他下人的蜚语,像个影子一样跟在他的身后。怀昱若是转身,定能看到席默低眉顺眼的身影。
怀昱知道,他向来不敢看他。
那时怀昱突然来了兴致,走近了些问:“阿默,你可有什么心愿?”
席默被半毁的嗓子发出的声音粗粝沙哑,他放轻语速缓缓回道:“奴并无他求,只求能常伴殿下左右。”
怀昱轻笑,还未完全长开的脸上已可以窥见日后的殊绝。
“那若是孤死了,你当如何?”
席默仍未抬起头,但语气非常坚定。
“奴便祈求能葬于殿下山陵之下,世代陪伴殿下左右。”
这样效忠的话怀昱听过不少,今日听了也只是笑了笑,转身又去赏那一树海棠。
春光正好,少年太子于艳丽海棠下侍立,竟比那海棠春色还要美上三分,身后的健壮少年垂首而站,只偶尔斗胆抬眸去看那清隽的背影。
那时怀昱十六岁,席默十四岁。
他是席默的主,是他的天。
……
燕朝重文轻武,外族环伺无善武之良将。席默十六岁受太子举荐参军抵御蛮族入侵,战中勇猛神武大败蛮族,之后的战争中更是屡立战功,成了有为的少年将军。
刀尖挑起的熹微之光让燕朝于中原屹立不倒。
父母为他起名为默,希望他一生平凡沉寂,沉默一生。
可他剑挑熹微,为了他的殿下,为了殿下守护的国民而战,甘为犬马,为刀刃,此生唯殿下马首是瞻。
最后也应了他的话,于太子死后葬他于太子山陵脚下,死后他不护天下,只守着他的殿下。
取名为默,但不默而生,至死轰轰烈烈。
……
怀昱愣了很久,久到能将那些字都给背下来才点出去。
然后,他手有些颤抖地搜燕朝末代历史,字数不多,但他看了许久许久。
“昭懿太子死后,燕文帝并未再立太子,天历二十五年,燕文帝驾崩,程皇后之子昭懿太子之胞弟怀昇登基为新帝,改年号为顺安,史称燕愍帝。
燕愍帝无心政治喜好玩乐,顺安九年,蛮族铁骑踏破燕朝都城祈川,燕愍帝受降,被当场斩首刀下。
国已不国,士不存焉。国破时,守城将士皆跳水殉国。二百九十三年的历史,所有的传奇与荣耀,都不过化成史书二字:燕亡。”
燕朝历史已经过了八百年,所有的事件生死都只化作史书上的点点墨迹,掩于历史尘埃之下,模糊了首尾。
怀昱抬头去看房中的那一扇小窗,窗外碧空如洗,偶有一两片闲云,他自八百年前抬头望天,天色如此,人间并不安宁。现今已过八百年,世界已经日新月异,他抬头望天,天亦如此,新时代却做到了他曾期盼的海晏河清、国泰民安。
所有人都在往前走,只有他一人留在历史中无法释怀。
怎么能释怀呢。
怀昱抬头喟叹,默默关掉了手机,不再去看手机上让他血液近乎凝滞的文字。
他用手背将自己的眼睛遮挡住,躺回了那一张小床上。
他突然觉得好累。
燕朝覆灭是历史所趋,他为太子时已知是强弩之末,但他总认为自己那命定的能力能救世人,能救大燕,能使海晏河清万民皆安。
大燕命数已尽,他该恨谁怨谁呢。
是恨逐尘一杯毒酒害他性命并装作他是重病而亡,让他未能拯救大燕于水火,还是怨自己无用遭人毒害后化作太平时的狸奴堕落享乐呢。
历史已然翻篇,可他无法释怀。
若是自己不是太子,若是自己只是一只小花猫该多好啊。
生于太平盛世,享一人供给,一生无忧只顾玩乐就好了。
这样他只愧于一人,不会愧于万民。
“你还……好吧?”
沈不秋不知何时走到了床边。
怀昱将手移开,就看见黑发少年正低头看着他,深邃的眼睛里带着不加掩饰的关心,他的手上还拿着一根粉色包装的棒棒糖。
“你不要难过,这个给你。”
此时怀昱才发觉自己眼睫湿润,刚刚竟是哭了。
怀昱很少哭,如今让沈不秋看见了,不免觉得自己有些矫情,他慌忙擦拭自己的泪水,扯出一抹笑来,伸手接下了那根棒棒糖。
“谢谢不秋,第一次见不秋买糖呢。”
沈不秋有些不自然的咳了一声,“今早随手买的,不用谢。”
“你……不要哭。”
说完便转身回到那个折叠桌前,不再去看怀昱。
但他脑海中却是怀昱刚刚躺在床上哭泣的画面。
神色脆弱,眸中泪光潋滟的怀昱……有种破碎的美。
但是他的小猫为什么会哭,他明明那么乐观豁达。
沈不秋转头看了眼外面的天色。
会是因为已经覆灭的燕朝吗?
此刻他突然很想去深入了解那个历史上的,距离自己很遥远的燕朝。
想了解怀昱以往生活过的家国到底是怎么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