邱老闻言哈哈大笑起来,饶有深意地说道:“自老朽任祭酒这二十多年来,你是第二个问这问题的。”
“老朽先给你讲两个故事,八百年前,六国战乱时期,慧国是最讲道德的国家。”
“慧国有一地主,于战时用粮食以极低价收刮大量百姓家中良田,战乱平息后,又以低价雇百姓耕地。”
“此后这地主累积丰厚家资,开学堂,修大路,惠及当地,地主的善名大起,后人更因积善之家的名声入朝为官,位极人臣,地主之家从此晋升士族,声名显赫。”
“直到慧国败亡后,这显赫一时的士族被敌国抄家,世人方知其背后敛财手段之肮脏,治下百姓之艰难。”
“第二个故事,同样是慧国,有一贫困书生,路上拾到一钱袋,内有二十两银子,足够让他一家生活无忧。”
“然而这贫困书生将钱袋上交官府,得拾金不昧的好名声,人人夸赞,可遇荒年,因买不起粮食,全家活活饿死。”
“不知这两个故事,可解殿下之惑?”邱老含着笑意问道。
安明福点头,算是明白那句话的意思了。
慧国那位地主,发战争财,站在道德层面讲,他是不讲道德的,之后他又假意做好事用道德标榜自己,以此晋升士族权贵,愈发富贵。
贫困书生,明明家中贫寒,却被道德所束缚,将捡到的钱上交出去,以至于被活活饿死。
安明福忽然明悟,自己前世为什么只能苦逼打工,而早早辍学的同乡人,大多过得富裕,甚至开公司当老板了。
就和那个贫困书生一样,有些能捞到钱的事情,他认为那是不道德的,与十多年所受教育不合,便没去做。
换来的并不是老板的赏识,只能继续苦逼打工而已。
可辍学之人,没有受到太多道德的约束,能搞到钱就去搞钱,于是越来越富有。
“唉……”安明福长长叹了口气,思想的冲击,让他难以接受。
他迷茫地问道:“敢问老先生,我等读圣贤书,是为了什么?一味遵循圣人教化所传的道德,到底有什么用?”
“哈哈哈,老朽先前说了,《鉴世》一书中许多观点有失偏颇,殿下可不能陷入其中。”邱老大笑,然后解释道,“圣人先辈们所传下的道德,自然是有道理的。”
“道德,也即规矩之根。”
“人若无道德,也就无规矩,那国将不国,家不成家。”
“无道德约束,人将如野兽般只知互相争夺食物而不知共存发展,一遇天灾便是灭亡。”
“相反,遵循道德和规矩,百姓安居乐业,国家富强,哪怕遇到天灾,也有朝廷赈济灾民,共渡难关。”
安明福点点头,他觉得邱老说的很有道理,但依然紧锁眉头,他还在为自己是否应该遵循道德而困惑。
邱老看出安明福的挣扎,此情此景让他想起曾经最得意的弟子,忽然心中一痛。
“遵循道德,也是修心。”
“世人将人分为三六九等,也分上中下层,下层人为吃穿所愁,中层人为往上爬所忙,上层人则享有一切。”
“下层人和中层人无暇享乐,上层人只顾享乐。”
“他们吃饱喝足,无所事事,倘若不读圣贤书,不遵循道德,在寻常事物无法满足私欲后,必将走上以残害人命为乐,以玩弄人心为荣的路。”
“难道殿下是想做这种人?”
安明福清醒过来,随即摇头,“多谢老先生点拨,我自是想做一个好人。”
哪知邱老也摇着头,“好人就不必了,上层人的圈子,好人难得善终,殿下只需明白,待人接物,谋局治世,万物可用而不可纳,方近道矣。”
“嗯~”安明福若有所思的应了声。
“现在,殿下不妨先提第二个问题。”邱老双眼微眯,嘴角带笑。
“‘初见之有色,再见之无色,三见之新色,谓之境。’请老爷子解惑。”安明福向邱老恭敬地行礼。
若说之前的尊敬是基于尊老爱幼,此刻的尊敬,安明福是发自内心的。
邱老闻言露出“果然如我所料”的笑容,随即下床在书架上取下一本书来。
他将书摆在桌上,“殿下看这是何物?”
安明福不假思索地答道:“书。”
“殿下且仔细看。”邱老翻开无字的蓝色封面,结果封面翻开,里面竟然空白一片,“殿下,你看这还是书吗?”
安明福轻微摇头,“既然没有字,那便是纸,算不得书。”
“那老朽为它写上字呢,它可是书?”邱老在空白页上,用手指虚画了几笔。
“自然。”回答完,安明福若有所思,他明白了一些,但又不全明白。
邱老适时提醒道:“所谓境,即人生之境界也。”
伴随邱老的话音落下,安明福结合自己两世经历,忽然明悟。
初见之有色,说的是人在幼年之时,看到什么都要问那是什么,然后长辈们说什么就是什么。
再见之无色,是说长大后,经历了各种挫折磨难,有了自己的思考认知,发现现实社会与老师和长辈们教的理念有冲突,开始否定从前。
三见之新色,意指年纪再大些,回首往事,对待过往经历又会产生新的看法和见解。
回过神来,邱老面前的茶杯已空,他见安明福眼神明亮,便道:“先前殿下问为何读圣贤书,现在可明白读书是为了什么吗?”
安明福细细思考,大概明悟了读书的意义。
“读书,是为了借先贤智慧,增长见识,修正己身,明心见性,通达人情。”
“而后遇事有主见,不被他人言论所惑,不被事物表象所困,坚持走自己认定对的路。”
安明福将所悟说出后,有种豁然开朗的感觉,就连灵识都增长了不少。
邱老捋着花白的胡须,眼中带着赞赏,“难得,殿下能在这般年纪有这番感悟,着实不易啊。”
“还得多谢老先生指点。”安明福下床,郑重的行了个弟子礼,表达自己的敬意。
“哈哈哈,老朽只是略微提示,殿下有所悟皆因自己聪慧。”邱老摆着手,示意安明福坐上榻。
“对了,老先生,您之前说我是第二个问道德的人,那第一个是谁?”
邱老似乎不想告诉安明福这个人是谁,再三犹豫了会儿,他语气沉重地说道:“他,便是礼部尚书孟服江。”
礼部尚书孟服江,在安明福的了解中,他是有名的大学士,才华横溢,广受读书学子们追捧,慧王都是受孟服江影响才热爱读书的。
可安明福不知道邱老为什么在提起孟服江时,语气沉重,脸色也不好看。
“孟服江……难道说他和慧国地主是一类人?看来我以后遇上他得小心了。”安明福心中猜测着。
邱老很快调整心态,“殿下可还有其他疑惑未解?不妨一一道来。”
“暂时没有,待我以后有困惑了,再来叨扰老先生吧。”
安明福觉得时间也差不多了,该去医馆炼丹了,便下榻准备与邱老告辞,“今日多谢老先生,晚生已所获匪浅,就不多打扰了。”
“嗯,殿下慢走,恕老朽不便相送。”邱老笑眯眯的说道,很是慈祥。
推开门走出茅屋,安明福看周围的一切人和物,似乎都清晰了许多,浑身上下轻松不少,有种御剑时无拘无束的感觉。
“殿下,问完了?咱们现在去哪?”
张成此刻感觉殿下哪里不一样了,不过他也说不上来。
“去医馆吧。”安明福柔声应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