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争奚琢磨着自己这建议提的不赖。
这是他第一次跟着崔霁珩做事，他年过三十，又善兵法，自然看不上崔霁珩一个初出茅庐的毛头小子领兵打仗。
不过这小子手上握着皇帝和兵部合二为一的虎符，天底下五十万精兵任他差遣。自己一个做副手的，估摸着只有领兵打仗的份，战胜崔霁珩领功，战败自己先死。
朝廷皆传，崔霁珩做国师时如何手段阴冷狠厉，传来传去不过是个工于心计的乱臣贼子罢了，他梁争奚一介武将，最看不上这些勾心斗角的朝廷之人。
说起长袖善舞，八面玲珑的朝廷国师，梁争奚倒是想起一个人。
眼下这个崔霁珩倒是和那位有些像。
可如今看来，大名鼎鼎的崔霁珩也不过是个做事只求鲁莽，半分打仗天赋也无的无知稚子罢了。
梁争奚心里冷笑一声，面上自然也不多恭谨，他道：“若是大帅坚持自己所想，在下也不得不提一嘴，数年前领兵打仗的一位将军，也是选择从南疆长阳山攻进，于此山苦战三月有余，虽说最终战胜，但我朝损失亦惨重， 孟将军此番作为，实在是有失名将之名。”
“孟将军？”
崔霁珩沉默多时，此刻忽然开口，声音似乎被什么东西涤洗过，又好像刚被阳光暖化的旧雪结了新冰。
又一阵冷风吹来，最后一盏烛火晃了晃。
刺骨的冷风刮擦着粗糙毛毡，发出刺耳的剐蹭声，梁争奚无端脊背一凉。
他道：“大帅可能没听过，嗨，就是前几年战死在南疆，最后连尸身都没找齐乎的孟，孟什么来着？”
梁争奚一拍大腿，恍然道：“孟知意啊！”
他话音刚落，就感觉帐内无端掀起一阵强风，烛火灭下去之前，自己的脖颈已经被人狠狠攥住，然后毫无缓冲地从帐内被摁着飞出十几米远!
触感温凉滑腻的小羊皮紧贴着梁争奚喉口的皮肤，捏着脆弱的喉骨狠狠把人砸入山壁上，石子滚石噗噗下落，把半嵌进山体的人埋了个严实。
剧痛让梁争奚一瞬间昏死过去。
那双紧紧包裹在紧实羊皮手套里的修长手掌，直接插进乱石尘土里，准确无误地再次捏上了梁争奚的喉咙！
然后五大三粗的梁争奚就被单手拎起，崔霁珩快出残影的另一手结结实实给了他两个嘴巴子。
梁争奚被崔霁珩两巴掌抽醒，他的脊柱也许断了，也许碎了，牙齿也被打掉两颗，下颌骨错位，七窍出血，险些再次昏死过去。
崔霁珩暗暗给他输了一丝灵力，给梁争奚吊着口气，眼睛里没有一点情绪波动，将人几吸之间打个半死，甚至都不需要喘口气。
崔霁珩眯了眯眼，嫌弃梁争奚的血脏，输完灵力见人死不掉，便将他随手扔了，然后低头轻声道：“这几年，敢在我面前直呼师尊名讳的人，坟头草已经比你高了。”
梁争奚被他打的就剩了一口气，可偏偏就是这一口气被崔霁珩吊着，上也不是下也不是，想昏过去意识却异常清醒，剧痛让他恨不得咬舌自尽，求一个好死。
崔霁珩的话绕着梁争奚清醒的大脑转了两圈，这时候梁争奚才迟钝地反应过来，崔霁珩口中那个师尊，大抵就是先前自己口中“死无全尸”的孟知意。
为自己的师尊保全名声，所以要旁人拿命来抵，这个崔霁珩现在倒是有些传闻中狠辣的意思了。
就在梁争奚闭上眼，连挣扎都不打算挣扎，闭眼等死时，却被那沾了血显得更黏腻的小羊皮贴上了下颌。
“咔嚓”一声，他错位的下颌骨被崔霁珩轻手一掰，嘴唇又被被强劲有力的手指捏开。
崔霁珩给梁争奚喂了颗续命药，掐着人下巴一抬，药便滑入喉口。
临行前李云鹤给他备下不少药物，这能给死人续气的万灵丸，便是最最神奇，也最最珍贵的一种。
服下半个时辰，服药之人全身血肉骨骼都能迅速复原，极为珍贵。
崔霁珩依然没什么表情，他伸手拎起梁争奚前胸冰凉坚硬的铠甲，单手将人提回驻扎地，找了人伺候。
“师尊怎么可能不在了......”
崔霁珩飞快收拾完自己，小心把狐裘抖干净，倒在榻上后整个人蜷缩成一团。
他那么高大的身体，此时却要碎了。
方才活似阎王的狠劲儿不复存在，他声音颤抖，无一例外在反复重复这句话，像个执拗的小孩，反复吟诵自己的夙愿，妄想神明能听见。
崔霁珩忽然抬手捏住自己的鼻尖，紧抿唇瓣，就那么过了好久。
烛火忽地抖了一下，过长的烛芯垂下来，将光亮打散。
简陋床榻上蜷缩的人影也跟着抖了一下。
崔霁珩崩溃一般，死死抱住自己的头，方才长时间的缺氧，让他此时不得不大口喘息，呼吸粗重的像是要窒息死掉。
南疆夜冷，帐外的冷霜密密匝匝地砸在羊毛毡子上。
崔霁珩就着帐外火盆，映进来的惺忪光亮，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手心托的两块玉佩。
他长睫敛下，清黑的眼珠子就那么盯着玉佩看，看到清晨破晓之时，才终于迷迷糊糊睡了一觉。
...... ......
“大捷来报——”
“我朝将军孟知意携十万精兵，一路高歌猛进，不足三月，一连突袭南蛮十座城池，大破长阳山。”
崔霁珩颤颤巍巍的长睫最终也没有睁开，他额角的青筋绷的死紧，意识却是在这凌乱梦境中沉沉睡了。
“这封军令状，你便带去阵前，让知意战前宣读，鼓舞士气之用。”
十三岁的崔霁珩看见孟钰接过李云鹤手里的书信，那是写给不告而别的孟知意，也是带给边关苦战的十万将士。
李云鹤是写信的人，孟钰是送信的人，孟知意是收信的人，只有崔霁珩，来的时候孤零零，现在又是孤零零一人。
“霁珩，来，给你师尊写封信吧。”
十三岁的崔霁珩怔怔地接过李云鹤手中的笔，反倒有些愣神。
此时窗外下起大雪，长安的雪不比南仓温情，这雪是铺天盖地的，是冷到人骨子里，让人忍不住往屋子里钻着再也不出门的。
边关烽火连三月，李云鹤一封书信过去是鼓舞士气，他崔霁珩的书信又算什么？
李云鹤似乎是看出来什么，她言辞恳切道：“你代师伯，给知意写一封家书。”
家书。
家书抵万金。
崔霁珩记不清自己当时写没写，写了什么，信有没有送到师尊手上。
“......边关大捷，南疆域十五万大军全军覆没，我军攻破南蛮大部，生擒羌王阿邑泊和世子阿牧原，以及定祈公主......”
“南蛮宣告无条件无期限投降，大齐，兵胜！”
“孟将军一国神将，战场上所向披靡无人能敌，可惜......”
“战事不长眼，孟将军于最后迦南关混战中失踪，至今死生不明。”
死生不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