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和二年,大旱。
太后出宫祈福时,御驾在城门口碾着个孩子。
这算不得什么大事,正值天中,天下大旱。城内城外都闹了灾,庄稼颗粒无收也就罢了,酷暑把城外各处的乞丐逼到城门,赶走一波又来一波,都要天家给个说法。
这些天,死于饥饿或者刀枪的难民不计其数,更何况一个不知打哪里窜出来惊扰圣驾的小乞丐。
大难当头,人命不值钱。
“何事停驾于此?”
太后轿辇处在浩浩荡荡马队中间,打头车马稍作停留,后头的车驾就免不了被惊扰。
听见这声,刚才还趾高气昂尖着嗓子,让人把被撞的小乞丐扔到乱葬岗的领事太监登地刹了话头。
一时间原本乱糟糟的人群静的针落可闻。
高大的轿辇后拐出一人一马。
“......国师大人。”领事太监低眉顺目,不敢抬头。
“不过撞到个小孩,未曾想惊扰了大人,是奴才办事不利。”
冷清凤目扫了一眼车架旁边血肉模糊的一团,与枯黄土地格格不入的白皮沾满了血,褴褛破衣几乎拢不住小小的躯体,颤颤巍巍的似乎还有气。
孟知意皱眉。
“死了?”
老太监蔫着嗓子,低头看着孟知意垂下马背的玄色衣带,谄媚道:“这倒是,冲撞了国师大人和太后娘娘,确实该死......”
孟知意冷笑,声音也无甚温度。
“大灾之年,人命少一桩是一桩吧。”
撂完话,孟知意驾马慢悠悠地往回走。
可怜老太监被那毫无起伏的语气惊得一哆嗦,抬头只看见雪白骏马上载着个黑色背影。
那身形瞧着年轻又漫不经心,甚至有些单薄。
老太监鬼精,安排侍卫把那半死不活的孩子扔给户人家照看着。转而又端起架子,捏着喉咙喊。
——起驾蕲春山。
一行人马浩浩荡荡往城外深山去,烈阳把那摊干涸的血迹蒸腾得发黑。
太后娘娘在神祠拜了神,许了愿,求了雨。
傍晚间西南天倒还真阴沉地压了两片深色云彩。
晚上就淅淅沥沥下起雨来,到后半夜,暴雨如注。
由此,天下人倒真是改了口风。
市井小巷口传的“当今圣上皇位来路不正,大旱三年恐遭天谴。”就变转成了“太后娘娘善心求雨,天神原谅大齐从此四海升平。”
这场暴雨,好似真的把数月前皇城那场暴乱洗刷得干干净净。
天下百姓,不用日日活在天子脚下,谁当皇帝他们该种地还是种地,该吃饭还是吃饭。
口风转来转去,也不过茶余饭后的谈资。雨过天晴后,等田地里长出庄稼,他们又能吃得饱饭。
孟知意从御书房出来时,雨还在下。
长安城已经几年没下过这么大雨了。
他站在屋檐下,眯眼盯着被雨水洗刷得锃亮的红瓦,半边阴沉的天被割裂,雨点噼里啪啦砸在瓦片边沿,碎成小水珠溅到发黄的竹叶上。
孟知意隔着宽大的墨色衣袖,攥了攥隐隐发疼的右手腕子。
“少主,外头潮气太大了,回去吧。”
孟知意斜眼睨了身后那人一眼。
孟钰缩缩肩,转而嬉皮笑脸叫了句,“国师大人。”
“在什么地方说什么话,再叫错下次回府自己去祠堂领罚。”孟知意往外抬脚,毫不在乎雨下的多大,“走了。”
孟钰手忙脚乱张开伞,一边应着是是是,一边快速把孟知意罩在伞下。
他可不敢让这位身娇体弱,比太子爷还娇贵的主子淋一滴雨。
走出一段路,孟知意突然站定,就那么站在雨幕里,回头看了一眼庄严肃穆的养心殿。
他面色煞白而瞳仁清黑,薄唇凤目偏美艳,眼皮绷直时却显得冷漠,眉眼被暴雨晕染得清丽,声音也没什么温度。
孟知意唇角扯出个嘲弄的弧度。
“阿钰,要变天了。”
声音低低地卷着雨声,飘渺地好似来自天上,那声谓叹被扔在风里,直直吹到大殿门前。
孟知意带着一众侍从待在钦天监里,从五月初,一直到七月,再也没出过门。
大雨也一直未停。
像是要应他曾说的那句话,接踵而至的水灾把整个大齐淹的筋疲力尽。
只是水灾倒还好,水势大些也弥补了河渠的饥渴。
再大不了淹死些平民牲畜,这也造不成太大威胁。甚至这场长达两月的大雨终于把数月前成河的血水彻底洗刷干净。
但是自古以来水灾之后,都会伴随着一场无比迅猛,又避无可避的灾难。
瘟疫。
像是要应验孟知意最后留下的那抹嘲笑。
一夕之间皇城脚下的村落空了一半。
雨势稍微减缓,朝廷还没来得及处理水灾,疾病就卷着狂风再次凌迟了这片土地。
伤寒裹着高热,得病的人会经受反复的极冷和高烧,折腾一夜天亮时就会断气。死状凄惨,不出半天尸身都开始腐败,传染性极强。
尸横遍野。
一开始朝廷命人在各处施粥赈灾,一面加急研制药方。
没隔多久,国库空虚。
城门再也没有打开过。
皇帝五次三番命人去司天监请孟知意,每次去了也都被孟钰三言两语挡回来。
“劳公公禀告皇帝陛下,国师大人病重,恐扰了陛下康健。”
再不就是,“天机不可泄露,顺其自然便可。”
齐炀帝在朝堂摔了茶盏。
如今大齐生灵涂炭,民不聊生是一回事,这件事扯上他心无子民,不渡苍生又是另一回事。
诸如当朝皇帝不是真龙天子所以上天暴怒降灾的话也不是没传到过他的耳朵里。
那些话明里暗里还扯上皇位,齐炀帝皇位得来本就不光彩,治国理政也是半懂不懂。他继位以后一面明里暗里整治了先前几个挑眼的皇子,一面大刀阔斧砍去先帝在朝堂的羽翼。
就连曾世代在大齐独尊,传说中通晓神谕的孟家,在他这里都没讨到半点好处。甫一登基,孟家独孙就被他圈养在皇城,任他孟家是如何权势滔天,也不得不因为孟知意,替皇帝维持朝堂上岌岌可危的风向。
天下人的口舌让他恼火。
齐炀帝根基尚不稳固,暗里夺得的流血政权让他备受诟病,连着天灾人祸全都怪在他头上。
他没办法了。
只得拉下那张脸去请孟知意。
皇帝的轿辇行至钦天监门前时,孟知意正在后窗前支着小桌喝茶。
窗外大雨瓢泼,竹枝青绿,雨打在林叶上潇潇洒洒,催得人眼皮发沉。
皇帝进来时,看到的就是孟知意身上拢着张薄毯懒懒散散靠在美人榻上,正歪着头看窗外,长发在肩头散着,只露出一小块流畅瘦白的下颌。
齐炀帝走到孟知意对面坐下。
“国师。”
孟知意从善如流地惊讶了一下。
他仿佛很意外似的,抬指敲了敲茶杯,才扭头往对面看。
“陛下怎么来了,真是稀客。”
齐炀帝盯着孟知意眼底非常不走心的讶然,扯着嘴角笑了下。
孟知意也抬眼盯着齐炀帝,一点不虚。
茶气氤氲出一点薄雾来拢在孟知意眉间,他扬了扬下巴,孟钰端来杯茶恭恭敬敬放在齐炀帝桌前。
“陛下,请用茶。”
孟知意扬手让他出去,捻起茶杯喝了一口。
“陛下,上好的顾渚紫笋,前些日子从江南家里捎回来的,虽说比不上陛下的贡茶,但也算不错了,您尝尝?”
齐炀帝眯了眯眼,边盯着孟知意边说:“太医日夜不休,各种名贵药材赶制出来的方子也收效甚微,这些日子死的人只增不减。你知道,刚登基那会为了安抚民心,朕不得不开山修寺,后来大旱大灾,这段时间又闹了病,国库只出不进,朕也是没什么法子了。”
孟知意心道你也知道国库空虚。
“啊这……”
这可真是太活该了。
他眨眨眼,适时地表现出一点疑惑来。
齐炀帝不吃这一套。
他厉声道:“朕知道你们孟家都是有本事的,手眼通天。这些年大齐也是一直受孟家庇护国运不衰,相应的,孟家不也是几代都独享天尊。不论是封地还是赏赐,从没少过孟家,你连你这见了朕都不带跪拜的姿态,哪一样不是受了皇家恩赐?!”
眼前这孟知意油盐不进软硬不吃,齐炀帝索性也不装了。
“朕知道你的本事,你就当为了大齐,想想法子先治了这瘟疫。”
孟知意笑了,他盯着茶杯里倒映的竹影。窗外雨势渐小,雾蒙蒙的,有鸟落在竹子枝头,惊得杯中影动。
“陛下,天灾之所以叫天灾,那就必不可能因人力阻挡。孟家再怎么神神叨叨,也不过都是凡人一介罢了。”
“不对,朕小时候听父皇说起过,你们孟家会算命,小算知道人命走向,大算得知天下兴亡。有这本事怎么会拿这动乱没办法?更何况你……”
孟知意心里暗笑,炮灰就是炮灰,当了皇帝也压不住国玺,推你当主角也走不好剧情。
他问:“陛下是说,何况什么?”
何况什么?何况不提孟家,单拎出孟知意这个人,就足够他低声下气?何况孟知意未满十八,就会如何算计皇子,玩弄朝臣,然后把名不正言不顺的齐煊推上了皇位吗?!
这岂不是坐实了自己皇位来路不正的风言风语!
事实是一回事,亲口承认又是一回事。
齐炀帝说:“何况这天下不是朕一人天下,朕是替大齐百姓求情啊,今天是长安,明日就可能是南仓,是苏北啊。”
齐炀帝话说了不少,猛地灌下去半杯茶,恶狠狠地盯着似笑非笑的孟知意。
孟知意的本事他是最清楚的,算命玄学先放一边,孟知意小小年纪就狠毒的手段和玩弄朝堂眼都不眨的本事,就够他喝一壶了。
齐炀帝贵为一国之主,却实在是拿这个尚未及冠的少年毫无办法。
孟知意笑眯眯地看着齐炀帝半怒的脸。
齐煊话里话外提到孟府,不过也是在警醒他,今时不同往日,不论是孟家还是孟知意这个人,都已经被皇帝分毫不让地攥在了手心。
皇帝不信,孟家再怎么神,孟知意再怎么出类拔萃,没了孟家庇护,身处天子朝堂,除了乖乖听话做他的傀儡,怎么也不可能真的与虎谋皮。
他想不到。
孟知意就是敢。
“陛下,天命难违啊,违抗天命是要付出代价的。”孟知意左手支起脸颊,掩在右侧的墨发从肩头滑下,露出耳垂上挂着的一串莹莹白玉。
“知意不过一介凡人,连自己都照顾不好,遑论拯救苍生呢?”
他装模作样地咳嗽几声,拳心抵在唇边,可怜兮兮地打着颤。
孟家人确实都有张祸国殃民的好皮囊。
孟知意撩起眼皮看着齐炀帝,“陛下,前些日子您大兴土木,修建王陵,臣不是没劝解一二。暴雨来时,臣也提议过兴修水库,帮扶难民。”
齐炀帝狠狠攥紧了茶杯。
孟知意收了那股子漫不经心的懒散态度,倏地坐直了身子,“灾难尚可挽救的时候,陛下并不认为孟家的提议有什么可供参考的价值,等到现在知意也毫无办法时,陛下又来找臣要什么法子。”
齐炀帝怒喝他的名字,“孟渝!”
孟知意的白玉耳坠摇摇晃晃,衬得他清黑眼珠和润红薄唇有些妖冶。
“到现在,大齐能给天命支付的代价,已经不够多了。”
齐炀帝阴沉着脸,鹰般狠厉的眼眸上下扫视着孟知意,上位者的气息沉沉地压在他的周边。不过孟知意显然没有受到什么影响,他该喝茶喝茶,该咳嗽咳嗽。
该怎么算计着给齐煊发盒饭怎么算计。
孟知意心道你这会在这发什么狠,摔杯子驳我提议时不挺牛逼吗。
老子也不吃这一套。
“不过,”孟知意拽了拽快从肩上滑下去的薄毯,寻思还是哄哄狗皇帝,要不然把他这上好的紫砂杯摔了还不赔,自己白吃亏。
“陛下是天子,那是要受天命庇护的,就算是老天要讨要什么代价,也必不可能让天子吃亏。陛下放宽心,知意会尽力想法子帮扶陛下的。”
齐炀帝脸色这才好了些。
孟知意又装模作样地咳嗽。齐炀帝心情好了,倒也不计较这些,张嘴就是赏。
赏了名贵药材,又赏了好茶。
“爱卿既病了,便好生养着,朕去太医院看看疫方研究的如何。”
“陛下慢走。”
暮色四合,竹子被风刮的稀里哗啦响,雨又开始淅淅沥沥地往下浇。
没一会齐炀帝命人送来的东西就摆了一桌子,孟知意嘱咐孟钰把值钱玩意都收好带着。
他左手把玩着腰间一块暖玉,桌上散落着几封信件,他逐一沾了烛火,扔在香炉里。
孟钰一边收拾他们来时带的物件,一边问孟知意:“少主,咱们之后怎么办,回苏北孟府吗?”
他暗暗咋舌,就孟知意这态度,皇帝都能赏赐这么多好玩意,是孟知意胆大包天,还是皇帝太草包。
胆大包天本人托着下巴略一思忖,眸光沉沉。
“去蕲春山。”
次日,大雨刚停,烈日当空。
午时三刻,浩浩荡荡的难民大军终于攻破城门。
皇城兵马数月前刚刚经历夺嫡之争,今日灾连着灾,尚未休养生息就被逼入绝境。心眼死的战死城门,脑筋活络的就跟着大部队往养心殿逼宫。
至此,齐炀帝当了不足八个月皇帝,就被拉下了皇位。
难民大军对谁当皇帝倒无所谓,把骄奢淫逸的草包皇帝拉下马才是他们的目的。因此在孟知意带着先帝六子,齐煊之弟齐熠站在龙椅旁时,没一个人反对。
瑞王齐熠,是先帝亲口立过储后来又废掉的东宫之主。瑞王以慈悲著称,体恤民心。当初一纸诏书被废掉太子后便出了宫,没参与夺嫡之争,老老实实待在封地。齐炀帝登基后没对他动手,想来是先帝遗诏,护了他一程。
孟知意撂下人,什么也没再说,领着孟钰出了城。
齐熠倒也没强留。
齐安帝改年号为开安,新帝登基,大赦天下,改宫规,开国库,研制药方,救民水火。
国师孟渝功不可没,孟家人向来不愿封侯拜相,于是在长年累月的功名积累下愈发荣光。
只是威名赫赫的国师孟渝,就那么消失在朝堂传说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