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
女孩哼着调,天真灿烂蹦蹦跳跳,皮鞋踢踏,碰撞着一路坚硬的水泥地。
大大耀眼的光球垂暮,透过指尖有一束束光芒,书包条擦过旺盛的绿化带长长叶片,女孩错身快乐的自然气息。
像一只美丽的蝴蝶,是永远拥有幸福的小孩。
周围忽然比平时聒噪了许多,女孩疑惑地挤近乌泱泱人群。
她并非出于好奇,她只是想回家。
天骤然的昏暗,光球掉落西山,连带着吞噬了所有光芒,暂时未见星星的夜空,女孩越来越疑惑。
沉重地凝视着漆黑的楼道,灌了铅似的腿迈不开一步,脑海里莫名其妙有个声音:
“快跑!”
“立刻扭头!”
“千万不要往前,千万不要去对视那些人,也不要再思考假设七七八八。”
可是女孩不受控制地朝漆黑的楼道靠近,随着距离越来越近,逼迫心脏挤压的力度越来越强。
好痛,好难受……
无力的酸胀填充进四肢百骸,女孩问:“这栋楼,发生了什么?”
突然有了最坏的怀疑,哽在心头难以接受,“我不想知道!”第一次汗涔涔地大喊出声。
“我不想知道了!”她捂住耳朵,崩溃地退出人群。
人群中千万只手以不可抗拒的力量推她回去。
她尖叫、反抗,可脸还是越来越贴近那幅画面,模糊的,鲜活的,泪眼婆娑。
“放过我,放过我吧……”看不清的脸,数不尽的星,天旋地转在这一夜。
……
“快跑!”
“快跑!!快跑……”
……
脑海唯有一道声音,支撑着女孩逃离人群。
月色下她喘着奔跑后的粗气,迷茫的大脑痛苦欲裂,胸腔止不住的呕吐,酸胀的小腿和依旧模糊不清的世界。
“为什么?”
“为什么萱宁要逃跑?”
“小萱宁是不是害怕爸爸妈妈?”
他们惨白的脸,木讷地盯着女孩,慢慢靠近,轻盈地飘啊飘啊。
“乖囡囡,快躲进爸爸妈妈的怀抱呀。”
“你为什么要后退?”
“你究竟为什么要后退?”
“是不是连你,也变得害怕爸爸妈妈的这副模样?”
妈妈温暖的脸冰冷的神情,凝视、凝视,呆板木讷,忽然爸爸一声嗤笑。
……
“不是,不是的……”泪水瞬间充盈。
“我不知道我为什么会后退。”女孩喃喃摇头,“那是我的爸爸妈妈啊。我为什么会后退呢?”
“我怎么能变得怕爸爸妈妈呢?”
蜷缩在地,越抱越紧,“如果连我也后退了,爸爸妈妈不就真的消失了。”
“我怎么能后退呢?”自言自语,越来越魔怔,“我怎么能害怕?怎么能抛弃他们呢?”
像陷入某个泥沼的精灵,森林深处的美好,望不穿尽头,握不住的万种可能,最后越挣扎越陷越深。
当噩梦没过头顶的最后一刻钟,女孩放弃追求生机。
当新一轮的噩梦重新覆盖女孩的记忆,她还是会难受,还是会哭、会尖叫,会挣扎,结果还是选择放弃,还是累了望解脱。
“叮!————————”
一道尖锐声响。
刺痛了陈萱宁的耳朵,刺醒了她的梦境。
床旁边跌落一个八音盒,彩纸飞舞,玻璃球内舞蹈的小人儿正对着她。
是唐睿送的八音盒,解救出了噩梦中的陈萱宁。
她捡起它,捧起,像曾经无数次那样凝视在眼内,“谢谢。”
谢谢你,一直一直陪在我身边。
一次又一次抚慰我的情绪。
真挚的感触,深夜里化作了一颗明亮的星星,闪烁眨眼睛。
这一夜又无助的陈萱宁,像婴儿手脚蜷缩,心脏那紧紧箍着抱枕,也是唐睿的礼物,属于唐睿的慰藉。
芭蕾舞女转啊转,小小圆片悠扬纷飞,枕内再入眠的陈萱宁,无梦。
*
“方夏,还有……一个地方,是我童年珍贵的美好。”
“我带你去。”
方夏有些忐忑不安,多次左顾右盼。
项洲被烦得不行,“方小夏同志,陈医生一定会来的,她不是那种会放鸽子的人。”
“她当然不会放人鸽子!”方夏激烈回道。
“拜托大哥啊,我没说会啊。”项洲最后觉得伙伴实在无可救药,一脸不忍直视的表情,坚持远离三米。
多云湿润的天,仿佛下一秒就会降落一场细雨,鸟雀展翅飞掠高空,只留潇洒的背影。
平静的湖水缓缓流淌,远方拱桥上行人驻足欣赏,青葱的柳条垂落轻拂,一圈又一圈波澜。
方夏他似有所感,提前转身,望见了那份心爱的美好。
“陈医生,你来了。”轻轻问候。
“不好意思,我来得晚些。”陈萱宁先歉意。
方夏当然会回答,“不会不会,我们也是才刚到的。”
项洲:(死角里偷偷一个白眼)
鸟雀不害怕人,纵身掠过身旁,张开的翅膀划开冷意的空气,轻点湖面后飞向高空,洒脱地直直飞向万米高空。
“方夏你小子可真行!”项洲咬牙切齿,“你和陈医生坐后排,诓我来当司机!”
两个人站在汽车外,项洲也曾抗争。
无奈被方夏一句“难道你和陈医生坐一起?”逼得妥协,后来被车窗外割脸的风越吹越清醒,忽的转过脑筋,“我不是能坐副驾驶吗?”
车子越往郊外高速行驶,穿过铜墙铁壁透入周身的温度越低,陈萱宁的心率波动得越乱。
回忆里曾居住过的出租屋已拆迁,她想带方夏去廖姨和唐睿的老家。
——她的第二个故乡。
“方夏,廖姨真的是一个很好的人,一个很合格的母亲与一个很坚强的女性。”
路途中,陈萱宁开口,又为他们勾勒了画面。
项洲第一次,迷迷糊糊的愕然到陈萱宁,这个他也结识了大半年的朋友。
方夏这个呆子,想必是早就知道了吧,项洲从后视镜里望见陈萱宁靠着呆子肩膀,算了,司机就司机吧,我成全他们。
……
萱宁发现廖姨蜕变为“五星级酒店厨师”的那天,她正好放学归家,一顿晚餐上桌,香喷喷的气味,莫名勾起了萱宁的馋虫。
口水咽了咽,恰好肚子咕噜噜响,一双筷子迫不及待。
也分不清是饥饿,还是美味。
“小萱宁,这菜叫大盘鸡,已经试了多次,目前正待你品尝。”廖姨道。
“超级好吃!”萱宁比了个大拇指,“我好像还从来都没有吃过这么美味的。”肉香在唇齿,汤汁正跳动。
廖姨羞涩掩面,“小萱宁还是这么会夸人呢。”
“真的,这个配菜也好好吃。”萱宁扒拉了几口米饭就着几筷土豆胡萝卜。
“哪有那么夸张,是不是饿了,才显得这菜好吃呀?”廖姨心花怒放地谦虚说。
“哈哈哈,有可能。”含着米饭不清不楚的发音,笑意直抵眼底,温暖的房子,温暖的人心。
那一餐,她破天荒吃下两碗饭,更别说大盘鸡连渣都“洗劫”。
廖姨一直既欣喜又沉默地注视着萱宁吃饭的模样。
看女孩在一顿顿实打实的饭菜里长胖,因打击消瘦的营养慢慢补回,状态越来越好,无比自豪。
看!曾经我连自己也养不好,如今我可以让一个女孩恢复希望,廖姨想。
……
廖姨虽为女子身,但实在是个直性子的火辣女中豪杰。
谁家柔柔弱弱女人会操着把菜刀风风火火去向无良商家讨要说法?
同班同学体育课凑到萱宁跟旁,“萱宁,前天我看见你妈妈拿一把菜刀……”
“?”萱宁习惯不动声色,“有没有看错?”引导人家继续说。
“不会不会,看得清清楚楚。”同学连连否认。萱宁的脸都快挂不住笑容,居然听见对方又说:
“我好崇拜你妈妈!”
瞧人神情不似假,萱宁囫囵判断后,笑着天真问:“为什么呀?”
“那个买牛肉的摊主注水又偷秤,早已不是什么秘密了,但也只有你妈妈真去对峙,可自有你妈妈的前例,大家都开始维权。”
“昨天我听见许多人夸你妈妈,舞刀女豪杰,虽然阿姨之后挠着头解释,菜刀只是一时脾气,恰忘了还在切菜。”
“哈哈,阿姨真是可爱又厉害,和善又豪爽,我好崇拜她啊!”同学强调。
“因为牛肉摊就在我楼下,所以我家免不了被骗得次数多些,也是我为什么知道的原因。”面对萱宁的疑问,对方解释说。
萱宁没想到廖姨竟然成了一帮人心目中的英雄。她回想前天晚上,廖姨情绪格外起伏得多,怎么问都不说,现在知道缘由,生出点趣味和骄傲。
“廖姨!”萱宁热切进家门,“亲一口!”随后付诸行动。
喜笑颜开的廖姨害羞,“哎呦,这是什么了?”
“没怎么啊,不能亲吗?”萱宁嘟嘟囔囔,嗔怪。
“能、能,啥时候都能。”廖姨笑说。
……
若说她不幸,也确实不幸,和美幸福的生活一朝破碎不复;若是她有幸,有幸遇见廖姨,尊重孩子一切,直说了不用改称呼。
所以她不幸又有幸,尝遍人间的酸甜苦辣。
酸甜苦辣组成了一个陈萱宁,清醒的现实主义,边理智却边逃避。
“方夏,廖姨近期好像迷上种菜。”
“一大块荒土地,说开采了就开采了,种子一撒便蹿出各种菜。一双巧手,做的了好菜,也种的了好菜。”
“我好想、好想快点见到她啊,看看……”陈萱宁歪头的认真思考,“有没有多了白发?有没有……忘了我这个……(女儿)?”
方夏调整了姿势,能让她靠得更舒服,说道:“廖姨的身体很健朗吧,怎么可能(有任何人)会忘记(你)?”
你这么美好,照亮了多少人的世界知不知道,他想。
陈萱宁一阵笑,“忽然想到,一年前唐睿跟我说,廖姨非要去地里干活,拦都拦不住。”
“这样的话,廖姨身体该是非常健朗了。”她的音调渐渐雀跃,离开他的臂弯,看向远景,眼睛连着心都飞往车外。
越接近目的地越激动,越激动越手脚不安,近乡情更怯,她开始反复预想待会的惊喜场面。
清澈的冰凉水流拍打溪石,麻鸭在水面上为自己洗漱,躲进厚实羽毛的小脑袋,一会儿抖抖水,轻松惬意。
全被嫩绿覆盖的连绵山脉颜色,夹道高声欢迎,蔚蓝色的天不知什么时候放了晴,橘子花淡淡清香。
建设后的村庄,沿路牌可直通古道的源头,旅客找寻深林和古人的浑然天成。
揭开自然奥秘的面纱,古道是镇政府新修缮的项目,村子近几年旅游业的主要收入。
方夏一行的车子拐进陈萱宁心心念念的小径。
砰、砰、砰……几乎要跳出胸膛的期待。
陈萱宁万般期许的推开门,凝固,“叮————————”耳鸣。
廖姨爽朗的笑容在泡沫里粉碎千份。
鲜血冲涌上大脑,时间永远停留,拉长又拉长——煎熬又煎熬。
她向后跌退了几步,迷茫的目光不知从何聚焦。
那么多只丑陋的耗子,围着……围着,廖姨,打转,疮痍的部分像极了她空缺的魂魄。
为什么?
为什么会?
错乱的脚步无意踢到了角落的一个玩意,愣住的半秒里,她想了又想。
直到听见方夏的声响,她快速捡起,将它藏进包。
“陈医生怎么站这不动……”项洲难抑反胃,捂住嘴跑远。
方夏看见了廖姨,不……是一具骷髅,坐着正对大门。他看见了地面斑驳的黑迹。
结成一块块人心中的疙瘩。
“咯噔”坐上跳楼机,从千米高空坠落时,方夏失重地看向陈萱宁,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这个世界这样残忍对她?
滔天的腐味弥漫过窗户吹入的清新,如今消散许多,错过了最冲击的画面,方夏说不出是好是坏?
陆陆续续的车驶入村子,他们都盛赞眼前这大好春光,手里相机咔咔咔不停。
古道上的游客来来往往,却没人发现得见异样。
因为热闹的是古道,悲剧只缩在毫不起眼的小角落,小得如同他人人生中的一粒尘埃。
(却是她一生里喘不过气的稻草)
(我珍爱的她)
云层半遮面的阳光懒懒散散,照进蜘蛛网杂乱占据的砖屋。
陈萱宁似乎能听见深林古道里的欢声笑语。
这一刻,她好恨所有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