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次你撑伞低头看水洼,就会想起我说雨是神的烟花。”——山本起司。
*
冬令时雨夜,不到五点便陷入了阴暗。西方的天空隐隐约约一缕亮光,另一边浓墨般的漆黑,大片大片吞没。
淅淅沥沥的冷雨,丝丝侵骨寒凉,隔着一层玻璃窗,抚摸她披肩的黑发。
孤家寡人的除夕夜,陈萱宁越发厌恶回家,赖在医院办公室里,思考该如何度过这漫长时光。
下了班,分外安静的晚夜医院,块块绿光的安全指示灯牌,幽谧的漆黑通道。
她接了一杯饮用水,“咕咚咕咚”的水声,浅浅恢复了些喧嚣。
单薄的后背,影子投在锃亮的地面,在头顶声控灯下。陈萱宁可不怕什么神鬼的诡谈,毕竟,前几年的她,真是把医院当家待的。
——哐当!
静默的走廊中突然发出一响声。
在平静无比的周围里,这可算得上声尤为刺耳的巨响了。
这段声波回旋、碰撞在各处角落,激荡起安逸如镜的水面连连涟漪。
陈萱宁随意瞧着完全漆黑的走廊尽头,不紧不慢喝了口杯中凉水,纤细的身姿,丝毫未改面色。
“Surprise!”跳出个呲着大牙乐的余纪白。
正正好对上一副淡漠的陈萱宁,热与冷强烈碰撞。
她直接端着茶杯,径自转身就走,余纪白急急赶上,“不是吧,好歹给点反应啊。”
“不吓人吗?”
像只牧羊犬似的绕着陈萱宁团团转,期待她开口答一句话。
陈萱宁歪了头,瞥了瞥他,淡淡问:“你怎么没回家跨年?”
“啊!”他神经质地喊出一声,余纪白泄了上蹿下跳的劲头,随即又狡黠地眨着眼睛,“当然是因为……”
卖了个关子。
陈萱宁内心嘲了嘲,难道他真以为我会好奇这事吗?
“……因为什么?快说。”带了些不自觉的烦躁。下一秒打脸。
余纪白也不敢继续卖关子,忙道:“走!”一把抱住她手臂,像只可爱考拉,“陈萱宁同志,跟我回家过年!”
“……”一时她的大脑宕了机。
“为……?”被男生嗓音高声盖过,“因为你只有一个人,我邀请你到我家,一块吃年夜饭。”
“年夜饭……”真是足够陌生的词汇了。
陈萱宁思绪被打岔、纷飞的这几秒,余纪白早悄无声息地拉着她走出了办公室。
恍然醒转的她正欲婉拒,看着男生灯下亮晶晶的眼球,写满真切恳求,拒绝的话溜出:
“你得让我拿包。”
“哦哦。”放开她的余纪白全是得逞的喜悦。
陈萱宁瞧着近处比她高出半个头的小伙子,伪装的坚强忽然露了绽,对家庭温馨的怀念肆虐疯涨。
再想说狠心的话,却怎么也张不开口。
认命地拿上自己的小包包,关好电脑和锁好门,无奈地道:“去你家?”
“不!是我爸妈家。”
“——什么!”
可此时后悔真已来不及。陈萱宁沉默望向冰冷的车窗,外景夜色夺目掠过,深觉被“欺骗”。
一颗心,只盘算着待会开口祝福的礼数。
整间车内隆隆暖气充斥,欢快的音乐自黑匣子流淌,一街道接一街道的灯笼,黄光和红光连成一条游龙。
天停了雨,湿漉漉的路面,偶尔树叶上滴落一豆粒大的水点,冰冰凉在她头顶。
陈萱宁抹去水珠,问他:“你是洛城人?我好像都不知道这事。”
“我没提起过,不知道正常。”
“哦。”心里却脑补了幅,争吵得耳红面赤的小伙子,赌气离家出走的画面。
……
曲曲折折的路线,绕过不知几个弯,服务员放下一盘菜,再静静退去。
清澈的水流融了些淡香,曲水流觞般环绕雅致的四人座位,赏心乐事,良辰美景。四人之中,一位举手投足书香的女性,侧耳专注聆听着侃侃而谈的长辈讲故事。
她扶了扶眼镜,不动声色地拉拉身侧紧挨的男人衣角。
无可挑剔的得体表情,在有一瞬间对着他,是独一份,小女生撒娇萌态的请求。
令项洲在顷刻间,动容得溃不成军,别别扭扭地端起装满清茶的茶盏,清了清嗓,朝向他父亲,也正是席间侃侃而谈的长辈。
“爸,我敬您一杯。”
端着茶盏的手就这么悬举在半空中。
在他开口第一个字时,融洽热切的氛围就立即飘散大半。
满脸笑容的母亲收回表情,略略惊讶地瞟着她好大儿,疑惑整什么幺蛾子?
传了个询问眼色给对面的沈清,“你的主意?”
沈清眨了眨眼,项母微微有些轻松,重新看向那两位,最是“水火不容”的父子。
“哼。”
项父鼻腔里闷闷地出声,放下自己手中的茶盏,却并没有去接,项洲的茶盏。
项洲瞧着父亲一向高高在上的姿态,预料的烦躁一涌入脑。
不痛快,展了展无比嘲讽的神情,正欲收回手,自己将那盏茶饮下。
事情在下一秒发生陡然转机。
仍旧不屑的父亲边矜贵、边从心地接过了茶盏,将其中早已凉透的茶水一饮而尽。
直至手臂发酸,项洲也恍惚着不太确信方才一幕。
可那保留着他温度的茶盏,又真的放在父亲的面前。
看着父亲,想不明白他的意思。
“哈哈,愣着干嘛?你们爹俩赶紧吃东西啊。”项母连连调和席间下跌的气氛,“小清,尝尝这个,这个味道不错。”
“好,谢谢伯母。”沈清和项母展颜,自顾自吃起东西,气氛渐渐回归了融洽和热切。
发愣的项洲和喝完茶后就保持沉默的项父,在火锅掀盖后热腾腾涌出的蒸气中,分隔开各自烧坏CPU的世界。
“项洲。”
他没停步伐,项父再道,“儿子,你不愿从商,那就去干热爱的事吧。”
“……父亲?”项洲实在怀疑,今夜的父亲是不是被哪位夺舍了?
“用不着,以后要好好对待小清,多回家,看看我和你妈。”
项父跺了跺脚,先行上车。
无比魔幻的一年除夕,是以父亲的尊重妥协告终,浮现一场场为热爱抗争的画面。
他回头温柔看着他的未婚妻,“是你,对吧?”
沈清瞧他的傻劲,“扑哧”一乐,“谁说的?可不是我啊。”书香的气质,眉目柔和爱意,也掠过项洲,坐上了铜墙铁壁的车子。
静谧又温馨的除夕氛围,夜空时不时有炸开的烟花,五彩斑斓的祥和。
他忽而疑惑原来心底早无怨怼,似乎荒唐的几年。
若无这几年的“叛逆”,他又如何能结识那么多的良师益友?
“项洲!”沈清熟悉的声音传来,“走啦,我们回家啦。”
好吧,回家了。
见识过多少旅人的寒霜,屁颠屁颠地,跟着唤他回家的爱人,拥入渴望的久违温暖。
*
“是陈萱宁医生吧?”
余纪白敲了敲门,没等几秒门便打开了,探出余父余母分外热情的身子,和蔼的一人一手拉着陈萱宁进屋。
略显无措的她不自在极了,正想寻求余纪白的帮助,被余母出奇热络地塞了满怀的过年干货。
“陈医生,你吃些东西垫会肚子,厨房里的菜马上就好喽。你们没到呀,我和他爸都不敢烧得太快,就怕菜冷了不香。”
“嗯……”她放下怀里东西,“要不,我来打下手。”
“别别别,陈医生坐着看会电视。”余母指着站一旁傻乐的余纪白,“你滚进来帮忙!”
灰溜溜“滚”进厨房的余纪白,无奈又羡慕地注视陈萱宁。
她如坐针毡。
天呐,他爸妈是这么热情的么?惊叹想。
又开始淅淅沥沥的冷雨,敲打漆黑的玻璃窗面,家家户户的团圆映在明镜似的面上,陈萱宁渐渐融入。
看电视机上热热闹闹的春晚,耳朵里充满鸡鸭鱼虾落入热油的噼里啪啦的激烈,主持人情感充沛地念完接下的节目名。
她感受到放在肩膀的触碰,回过头,是余纪白。
围了一圈红色围裙,颇有大厨的风范。
陈萱宁乐了,“怎么?余大厨临阵脱逃吗?”忍不住打趣他。
余纪白瞧她这副完全放松的模样,悬着的心落了地,变出一盘金黄酥脆的虾饼,放在她面前,“尝尝?我的手艺。”
“呦!”说实话,陈萱宁是真的惊讶。
没想到啊,平时耍宝贫嘴的余纪白,做起菜来还挺有模有样的。
“我尝尝啊。”一口浓郁享受,“嗯嗯,可以哎余纪白,你手艺还真不错哎。”又连嚼了两下。
口中残留些许烤得适中的虾肉滋味,炸出了面食的小麦香。
余纪白臭屁道:“我的手艺,当然好得不得了。”
“余纪白!下一道菜轮到你的了!”厨房里余母的嗓音极具威力的贯穿出。
他漫无目的的“嘿嘿”笑会,又看了眼陈萱宁,奔进火热的厨房。
她目送他,嘴角不自觉上扬。
静静寂寞的夜晚降雨,千束万束落入冰冷无人的大地,只有灯光与霓虹的大街依旧璀璨。
方夏打着伞,走在无平日一半热闹的景区小道。
前边陆诚冷不丁开口,冷冷的空气倒灌,“你说,梁勇在除夕组织我们团建,到底是什么心态?”
“梁队不是说了愿者参加吗?”方夏呛道,“你怎么不在家陪父母?”
“我陪你这个孤家寡人呀!”陆诚乍停,伞与伞碰撞,洒落表面无数晶莹水珠。
“得了吧,是怕你爸妈催婚?还是……”像是忽然想到了什么无比有趣的事,表情玩味起来,“怕你爸妈直接给你塞个女朋友?”
“呸呸呸!快,你快说呸呸呸!”
陆诚急了,“天呐,千万不要再发生一遍这种事了。”过于虔诚。
“哈哈哈哈,在这方面上,你不得不承认是我更幸福了。”方夏道。
“是,你幸福,一年不见父母两面。”淡淡的嘲讽意。
方夏并没有在意,“但你确实得承认。”撑伞,快步跟上前方的大部队。
真是奇了怪,除夕夜里不选择温暖的家,反而往冷冷冰的外面跑的人还不少。
零星下着雨的夜晚更加漆黑,景区没什么意思。
说有斑斓花灯,但在雨下连光芒都暗了不少,湿答答的地面,三三两两的游客,还都是以家为单位的结伴出行。
方夏他们硬着头逛完整整一圈,心照不宣地赞同结束。
警局为此还特意分配了辆大巴车,刚涌出的暖气短暂间,无法驱散身上冷气。
方夏裹紧衣服坐到最后一排靠窗位置。
陆诚在旁边,与他温暖的互相挨着,手臂加塞衣服显得拥挤,却莫名安心了许多,迷迷糊糊浮上困意。
“伯父伯母别送了,小白陪我下去就行啦。”
就在方才饭桌,陈萱宁已然把余父余母唤余纪白乳名的腔调,学得有模有样。
余纪白听了,无奈地招呼自己父母进屋,跟着狡黠的她进入电梯。
“不许叫我小白。”电梯内无人,他板脸一本正经说。
红扑扑的脸颊,暖洋洋心坎,陈萱宁明知故问:“为什么呀?为什么不能叫呀?”
酒水的后劲此时此刻霸占了大脑细胞,微醺的晕乎乎,一股俏皮模样,玩闹心十足。
余纪白有什么办法?只能惯着喽,毕竟还是他非要让她尝尝那酒水。
嘴角一直没下来,有一种令人恍惚的甜蜜感。
电梯“叮哒”一声提示,昏暗的楼道,感应灯在电梯门缓缓开启的瞬间响起,一阵寒风贯穿过堂,直直扑面而来。
陈萱宁飘浮的大脑,顷刻清醒许多。
脚后的感应灯,在人离去后,一盏一盏自觉熄灭,像她一时丢失的理智,一点一点回归大脑。
“我开车送你回家吧,现在打车肯定不容易。”余纪白对她说,毋庸置疑的确定。
在幽暗的车库口,喜庆的洛城街景一角,红灯笼随着风轻飘飘的摇啊摇,潮水拍击石墩的幻想。她保证清醒地凝固。
扑面冷冽的寒风和雨点,亲吻她唇角,敲打她温热的脸颊。
骤然从一个温馨温暖的地方抽身,回到现实的不真切和迷惘。
仿佛是她感受到的关怀越多,心里失去父母的痛苦就越会扎得更深一寸。
周围天旋地转,氧气清新,手脚顿时冰凉,裹再多的衣服也无用。
可杀害父母的真凶已寿终正寝,她一时再也找不到意义。悲伤如飓风般横扫,却依然是,习惯坚强。
一个人孤独到什么地步,才会用温柔给自己筑起高墙。
夜景呼啸而去。
余纪白兴致勃勃的叽里呱啦。陈萱宁在后排座位,颓废地枕着头,目光落在窗外。
临近新年倒计时,沉默的大街忽然多了一辆辆车子,划破夜色的冰凉,没入前方未知的黑暗。
在灯光如昼的十字路口,红灯下,又一次见面,排起了长长的队,亮着红色后灯,隐隐约约像极了一条条火热的赤龙。
是属于,怎样的黑也吞不了的火龙。
酒精的劲迷糊了她大脑,清醒奋力挣脱着,陈萱宁胸腔里的疲惫已掩盖不住。
头靠在座椅,目光自然落在十字形的另一条路上。
雨水倒映了生命脉搏的绿色,再映在澄净的车窗面,最后落入她眼底。
灯光随即变换,余纪白踩下油门,推背感十足,铜墙铁壁的汽车载着陈萱宁远去。
忽然闯入眼眸里,一辆警用大巴车,沉稳的通体黑色,简单的“公安”两字。
十字形交织的正中,束束等待的红光,在面前溜走的绿色,淅沥的雨幕里警车仍在原地,不经意路过。
似恍惚间,她与某个人错身于某时分。
很快,车子便远离了方才路口,带着记忆仿佛一切如梦。
余纪白没有觉察到陈萱宁的疲倦,毕竟她向来能伪装得极好。
孤寂的世界中,淅淅沥沥,剪不断的冷雨水。
除了一次次无法抗拒的心动,以及宛如磁铁南北极的互相吸引。
陈萱宁还记得,方夏的每一句关心。
好像心中的刺正被一个人,悄然撬动长达十三年的执念。
警车上瞌睡的方夏,在迷迷糊糊中扒拉了下暂时充当被子的大衣外套。
车身晃啊晃,穿梭过万家灯火,独留一份坚守。
万家安宁与美好。
……
“到了。”
“嘿?在想什么呢?到你家啦。”
余纪白的叫喊拉她回现实,“谢谢,我一个人上去吧。”陈萱宁道。
“没事,我送你进电梯。”他锁好车,自觉地站到她身边。
远远看去,还挺有你侬我侬一对小情侣的味道。
厚重的毛呢大衣衣摆,狂风还是能撩得动它,静谧的小区草坪,几声狗吠,没多少人影。
“谢谢你啊,今天会成为我往后永远怀念的一个除夕夜。”陈萱宁说。
她的落落大方,衬托余纪白的报赧。
直到最后快分别时,他才没头脑地回:“如果以后只有一个人,你可以随时来找我。”
按下楼层键的她,倚靠着电梯,淡淡地露了笑。
电梯金属门缓缓合拢。她的面容,在他赤忱的目光中渐渐消失。电梯外显示的数字一个个往上加。
余纪白也没想明白,他对她的感情,究竟是感激多些,还是不忍心疼更多。
似乎逼近十二点的时间,夜空越发热闹,接二连三的巨大精彩的烟花。
“下次你撑伞低头看水洼,就会想起我说雨是神的烟花。”也不知道怎么的,余纪白的大脑忽然又涌上这句话。
浮现陈萱宁边听他说边发愣的神态。
完全未被觉察的愉悦,他瞧见满地面,多姿多彩绽放的“烟花”。
*
钥匙插入防盗门的锁眼,随即拧动机关,她的心跳毫无预兆的难以克制的剧烈起来。
迈入黑漆漆的屋子,隐隐生出期待的心稳稳落了地。
“嘭!”
窗外,一圈圈烟花五彩斑斓的绽放。
稍稍余光照进了平静的屋中,分外清晰的窗前,一道高高身形。
陈萱宁满心满眼的喜悦,丢下手里东西,冲向他,跳入他结实怀抱,“哥!”
早有准备的唐睿正正好接住她,讶异她的情绪何时变得如此外露,面不改色地问,“去哪了?”
“一个朋友家,吃年夜饭。”
“是吗?那挺好的。”
又一圈烟花在浓墨般的夜空绽开,噼里啪啦、噼里啪啦地渲染新年的喜悦。下雨天也挡不住的兴致。
新年的钟声已过,陈萱宁的脸,半没在宽大被子里,小小的藏在温暖中,睡颜不安。
午夜时,冬日风浪越演越狂的阳台。
有独自一人,凝视着渐渐烟花平息的夜空,少了扰人的噪音,又溜走一年时光。
深思着,没什么表情。
指间闪动的火苗,随着呼吸的一缩一舒,翻腾的感受,像手掌中,毫无疑问握不住的风。
失控……失落,和蔑视轻嘲!
……
“别逼我啊!”
“爸,妈,我讲真的啊!”年夜饭桌,被逼急眼了的赵蕾,放落碗筷,如同下了个超级大的决心般。
“别逼我,不然我直接找个女生过了!”
“女儿我说到做到!”
评评理,这谁挡得住连续三天早中晚三轮相亲啊!
她是休假哎。
怎么在一场场饭局里被迫加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