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迈入那宽敞的大堂。
*
窗明几净、一尘不染,蔚蓝色的天空在头顶澄澈的玻璃上映照,高大的假椰子树也有了绿油油、栩栩的如生似真。
她的心里泛起一阵温暖和美,又忽然仿佛置身冰窟,踌躇的双腿再也挪不动半分。
一切都那么平静,可陈萱宁忘不了,它曾经吞没过一个年轻旺盛的心脏。
即使如今它败落、它一蹶不振后萧条,也依旧永远铭记,光艳绚丽的背后,是腐烂肮脏的臭水沟。
……
刑警队上下都十分活跃,有一种令人恍惚的欢庆,像极了过年时亲朋聚在一起包饺子的热闹。
大家轻松地不像是要去执行任务,感觉倒是同老友会晤的期待一般无二。
当有人说出:“成功定位到补习班的踪迹。”这句话时,就标志着警方成为了这个赌局中完完全全的赢家。
“你们说,那个秦向文,会不会被气得脸歪鼻斜?”有人这样假设道,成功引起了其他人欢笑。
午后突然变了脸的天,从西边慢腾腾地攒过来的大块大块乌云,覆没过晨间太阳。
城市顷刻暗下两度的天光,阴沉而白茫的目之所及。
黄了叶的树在风中沙沙作响,只顾着手头事的人们根本没有察觉到。
手机软件上的天气状况悄悄变了模样。
“行了,想知道秦向文歪没歪脸,等把他抓回来不就知道喽。”陆诚也附和起那一帮年轻气盛的小伙和姑娘们。
队长的加入让他们越发畅快地肆意。青年人最纯真、最朝气蓬勃的风华,终于扬眉吐气,期盼能彻底一展胸中压积的满腔怒吼。
所有人都如此振奋,无比徜徉起今夜睡眠的安心和餍足。
方夏却有那么一丝微不足道的不安。
在封闭的温暖办公室内,梁勇托付过严肃的担子给陆队长,同门的师兄弟,在那一刻,不约而同地都想起师父的嘱托。
梁勇道:“陆诚,警局的未来还是要靠你底下的那帮年轻人啊,好好带领他们。”
“放心吧我的老妈子,警局少谁都不行。对了,老石的休假还没结束吗?”陆诚接嘴答复,“他倒是舒服。”
酸溜溜的,尽是羡慕和祝福,还有成年人思念老友的随口一提。
“你快别贫了,赶紧去准备吧。”梁勇挥走陆诚,像是很烦他再说话的模样。
下楼时,与上来找他的刘边清撞了个满怀。
陆诚收回笑容,正经地问他:“刘边清?你安排好各队人员分布了吗?”
“嗯。”
“陆队,给你过目一眼,就确定了。”
“不用啦。”他有份慈爱轻轻加诸小刘身上,“队长相信你的能力。”
受宠若惊,刘边清似乎明了了些陆诚正在做的意味深长,冥冥之中,他也逼着自己稳重。
窗户之外的败柳破秋,被严严实实的帘子遮挡了遍,又一次冒出花蕾的桂树,和青黄参半的银杏林。
大办公区里整装待发的行动成员,目光炯炯有神地注视着为首的陆诚,迸发迫不及待的火星。
“小刘啊,都准备好了吗?”陆诚最后再问一句。
“当然。”刘边清坚定地答复,“交警大队的戴队长和沈牧同志,也都带领各自队伍,即将与我们汇合。”
“好!”
陆诚想着多年后再次与老同学并肩作战,想着如方夏、刘边清、沈牧的青年力量,想着自己峥嵘了十几年的警察生涯,毅然地喊出一声音。
久久的信仰消磨,混合年龄的增长,他终于又是学子时的意气,握住刀枪棍棒,迈出警局门槛。
陆诚瞧见梁勇的目送,他在等他们凯旋,也势必会凯旋!
几个第一次参与这种抓捕活动的技术人员,在专门配备的信息车上,激动地连操作电脑的手都在颤抖。
秦向文就像狡猾的松鼠,反应敏捷迅速,擅长毫无章法地在丛林间奔跑,而警方是粗壮的蟒蛇,看似笨重,但仍不失灵性的大脑加佼佼的精神力。
松鼠终究会沦为蟒蛇的裹腹食物。
一刻钟内,补习班挣扎多次,无一不是被警方机警地察觉,并再次牢牢掌握。
所有人都卸下了骄傲的警服,简同朴素的便衣,由一辆辆灵巧的汽车,神不知鬼不觉地混入危险诡谲的浑局。
越来越靠近目的地,越来越偏离城市中心。
可方夏的思绪里,却始终萦绕着一股不安,正如墨点般逐渐扩大。他沉默地靠在摇晃的车窗上,明白所有人的激动和兴奋。
以荒山为幕布,装修烂尾楼为舞台,秦向文闲情逸致地坐在一堆破烂之前,仍然保持王的蔑视。
受他控制、臣服于他的手底下人,静静侍立秦向文两侧。
墨色沉重的天空,突然惊雷一道!直直劈向荒山的顶端野地,一缕青烟升起,飘荡过秦向文的不动如山。
远处似乎已经能够听闻警车的呼啸,他面容上的痴嗔狂热愈演愈烈,直至摆弄风雨。
豆大的雨点砸落枯萎的荒草,明显的浇灌声,很快,很快……
连成片的如豆雨点,重重叠叠、重重叠叠,盖过干脆的荒草堆,淹没沙沙的声音,在秦向文的指尖滑落起伏下,慢慢谱成歌曲。
天气变脸得过于迅速,警方没有配备多少雨具,汽车刹止在距离目的地最近的高速道路旁。
一车一车人瞬间投入实操的状态,屏气敛息地等待着总指挥陆诚的命令。
雨点敲打他们头顶,实实在在的触感,没多久单薄的衣服扛不住雨水的侵袭,可听不见抱怨,因为心中的火热已经足以烘干外在的湿漉。
所有人都在等。
紧张地等,希冀地等。
捏住秋日的雨水带来的寒凉,再勇敢地呼出一口温热的气息。
戴景坤和沈牧率领的小队正在慢慢靠近那栋荒废的大楼,后面陆诚和方夏的两支队伍也在逐步紧跟。
刘边清披着简陋的雨衣,在忽然形成瓢泼之势的雨幕里冷得牙关战战,雨水模糊了视线。
压塌帽檐的积水连了串地滚落下来,划过他薄弱的眼睫毛,勾住了两三颗水珠。
对讲机安静得什么事都没有。
可在这样雨势越来越迅猛的环境,稍稍有波动的情绪便会被无限制的放大。
山川如翻墨中的朦胧,倾覆过调色盘的浑浊,大雨倾盆。
小刘不知怎么回事,自从刚才方夏贴近说完一番他的疑虑之后,小刘的心脏就一直在“怦、怦、怦”地跳动。
越跳越剧烈、越跳越剧烈……犹如这浓重的阴沉,隐隐约约有了什么糟糕的预示。
“小夏,怎么了?看你样子有些低沉。”刘边清下车后习惯地细心观察着所有人的状态。
方夏边检查着自身装备,边复杂地看向刘边清,“我,不知道该不该说。”
“你可不是这么犹豫的性子。说吧,我听着。”他撞了撞他,后退了些,方夏抵到冰凉的铁车门。
随即西方的天空降下一道惊雷,吓坏了许多既雀跃又忐忑的警员。
抚着心口恢复。“能在警方严密围捕的鹤立大厦中全身而退的秦向文,为什么会这么轻易的,就被定位到确切地址?”方夏道。
在一缕青烟升起之前,在虚无缥缈的事实面前复杂。可还没等到小刘反应过来,方夏就被陆诚叫走了。
打起万分的警惕,他在后方保障前锋同志的补给和退路,保证实时位置信息的传输。
……
刘边清复盘起过往一幕幕。
从发现那篇帖子起,到后来成功破解。轻易?倒也算不上,只是一切有迹可循,足够顺藤摸瓜。
但亡命之徒,不该有殊死一搏吗?他想。
等等!
殊死一搏!
难道……那帖子不是殊死一搏??
那么就是……
刘边清微抬头,肩膀聚集的积水泊随动作幅度倾泻,混合自然的瓢泼大雨,击破了土地的干涸和漠然。
——现在!!
理顺了事情脉络的他,摁着愈渐发慌生忧的心,堵塞得透不过一口气。
一滴如黄豆大的雨点恰好正正当当,击中他雨帽掉落后的发顶,那熟悉又冰凉的触感。
瞬间唤起了刘边清的记忆。那也是一个突如其来的雨天呐。原来,早已有人用生命提醒过我们了。
他闭上眼,颤抖地感受过这茫茫天地的馈赠与自然洗礼,并无酥脆的青草味和泥土芬芳。
再两秒后睁开眼睛,微红晶莹的眼眸。
不管不顾地,在荆棘的荒野中撒开腿脚,拼命狂奔,是要呕出内脏的迅速。
“喂!”
“嘿!”
“刘边清!你做什么!?”身后同伴的呼喊,越来越远,越来越轻。
可是他的脑子里只剩下了无尽的后怕,和浑身凝固的糟糕假设。
带着哭腔的颤抖,面无血色,无助地在白茫茫的苍穹之下,大雨如滋涨的罪孽吞没他。
“何旭……”
“何旭……”
怯懦的唇翼,累得成不了一句话,弱弱地蠕动着。
谁说刘边清已经放过那个自己?
滴落眼球的雨点,猩红微张的瞳孔,滂沱的雨浇灌过他仰面俊秀的眉目,痛苦的铁青折磨。
终于在荒野的世界,在废楼百米前的空旷,耗尽全部力气,大声又竭力地喊出:
——“陆队!”
——“补习班有枪!!!”
……
埋伏在废楼底下的陆诚,浓密的雨声减短了听力的范围。他似乎听见了一声呼唤,又似乎只是因为蹲久了而产生的幻觉。
陆诚掏了掏耳朵,换了条腿依旧维持着蹲姿,并没有过多在意。
此时,戴景坤和沈牧已经成功进入烂尾楼的第一层,正在对二层发起新一轮的试探。
“队长,让我在前面探路吧。”比他还高半尺的沈牧认真地拉住了戴景坤。不善言辞的他有种笨拙的反差。
戴景坤弯曲着身姿正好能平视他眸子,“别闹,我是你队长。”卷发在凛冽的空气中微笑。
轻柔的氛围,忽略去暴雨倾覆的白茫茫世界。
“记得小心。”
“阿牧。我知道的。”
再次松了又紧,握枪的手指,提起万分的警惕和专注,扎实地向未知的前方探入。
戴景坤为首,沈牧紧随,像两座宽厚的大山,遮挡了多数的湿冷。
一如多年之前,两个结实的拳头碰撞,炎日下生根的誓言,以及地面上那长长的人影。
……
“陆诚,陆诚?第二层同样无人。”老同学的嗓音在黑匣的对讲机里传来,陆诚答复后,回头招呼正四处游走查看的方夏。
“一、二层都没有踪迹,那三楼顶层肯定会有惊喜喽。”他盯着表上还在实时跳动的定位红点。
方夏偏耳听着窸窸窣窣的落雨,野草贪婪地汲取自然的润物,说道:“希望吧。”
“啧。”陆诚有些不满,撞了撞他,“什么希望吧,是肯定的!”
“嗯、嗯。”方夏无奈改口。
重新收拾行囊,整装齐发,拐过一、二楼间楼梯转角,努力想赶上戴景坤和沈牧的脚步。
刘边清奔跑得精疲力竭,终于擦身而过暴雨里陆诚刚刚才踩瘪的小草,被不由分说的残酷压弯了背骨。他再次重重创伤这不屈的生命。
无限扩大的疲惫,大口大口,剧烈的喘息,和空耳边明晃晃充溢的倾雨声。
后怕和忧心的慌乱,他终于在侵扰过一道急急倾泻的溪流之后。
粗制滥造、随山势汇集而成的雨水积流,溅开无数的零碎水花。大步跨入烂尾楼内。
瞬间没了雨水的侵袭,湛蓝色单薄的雨衣像只轻飘飘的蝴蝶,勉强贴挂于他半身,另一半在冷风凛凛中寻觅依附。
身后是清晰的一串鞋印,随脚步沾染满满的尘灰。
渐渐消失。
……
小刘不敢停歇,三步并作两步继续往楼上奔。
……
戴景坤和沈牧进入了顶层的空间,警惕地扫视过目光所及,正中有一堆杂乱的废弃建筑材料。
小队的五、六个人挪动着步子,各自散开,勘探起四面八方的情况。
突然,西方又降了一道惊雷,浓密的压抑里似乎听闻了男人的一句轻笑。
顶层的所有人!
都一瞬间,把枪口,对准了那个声源方向。
缓缓的,谨慎地靠近……
……
陆诚和方夏跨过一块横尸的红砖,放弃了对第二层的探索,直截了当地往顶楼进发。
……
面朝汹涌的暴雨之势,不远处氤氲密布的荒山,藏了野兽的怒吼,随天地泛出的洋溢欣喜,彻底疯了神经。
秦向文无声地,对着广袤无垠狂笑,把玩着掌心的小巧玲珑。颀长的身姿遮蔽了天际的一方触及。
看见警察时的越发狂热,野蛮疯涨的兴致,猖狂地挑衅。
“来了。”
“我久违的朋友们。”
弯腰、彬彬有礼地朝戴景坤他们行了个绅士礼。
……
“开枪。”云淡风轻。
……
……
“枪,当心”!!!震碎了肺腑。
……
“戴景坤!”
“队长!”
“冷静,陆诚。”
……
嘭。
嘭、嘭、嘭。
硝烟弥漫,若一座高山的轰然倒塌。
……
……
“秦向文!如果戴景坤和沈牧有事情,你就给我,等着吧!”紧咬着牙关,就快要咬碎的切齿痛恨。
陆诚恶狠狠地钉着伏诛的秦向文,钉着他的漫不经心和满不在乎。
因为刘边清的判断而及时赶到的后续警员,立马将受伤的战友送往了最近医院救治。
“真是太可惜了。”秦向文惋惜地瞧着陆诚怒火中烧的瞳孔,平静得水波不兴,“我给朋友们的礼物都没有派上用场。”
再次懊恼地耸了耸肩,还真像老友间,互相为一美事的落空而惆怅。陆诚不可置信地看着他的枉顾人命。
被受方夏特别嘱托的刘边清,默默带回空荡的废楼第二层。四面漏寒风的冷,夹杂蹦入的雨粒。
一室继续的寂静,只有近处又近的倥偬雨声。
沙沙、窸窣地拍打肃穆的叶片。
……
“小朋友。”秦向文对着接替过陆诚位置的方夏,瞬间露出欣喜温柔的神色。
下一秒,换了恶毒的脸缓缓吐字,“方警官,这一枪,你打得我好痛。”即刻,又委屈巴巴地凝视对方的双目,娇里娇气。
他伸出包着纱布的右手腕,渗出的鲜红湮没原本的白净。
是的,千钧一发之际,方夏关键性开枪打伤了秦向文即将摁下炸弹按钮的那只手。
在他吃痛之时,有警员奋不顾身地扑身上前,彻底抢过爆炸隐患,销毁。
但在那一刻之前,戴景坤以一枪换一枪,打中补习班之一成员胸口的同时,他也因完全暴露而不免身中一枪。
随后是差0.55秒的沈牧开枪,为掩护住阵首赤条条目标的戴景坤,他小腿和左手生生受了四、五枪。
所有人都在这场猝不及防的枪战里,无暇顾及自身的安危,拼了命地无惧色。
铁骨铮铮,只有护住身边同伴的想法。
局势在2秒后方夏和陆诚的加入,发生天翻地覆的扭转。
所有人都打红了眼,清醒得要命的大脑,一个、一个解决掉可恨的罪犯!
“陆诚!得留着秦向文的命!”真是该死的提醒,陆诚心想。
他泄愤地绕跌倒在地的秦向文周身,开了数枪无用的怒火。
而后摔了枪,沉默地背对硝烟弥漫的现场。
周围又回归了,那种荒漠般贫瘠的雨声。秦向文狼狈的样子旁边,一架碎了片的眼镜,张狂无比的笑声。
所有人都在为受伤的战友们争分夺秒,有慌忙、仍不失条理的救援次序;有荒野里飞驰的警笛啸啸,承载着所有人的祝福和祈祷远去。
……
秦向文在萧瑟的寒雨悲风里,突然掐下了自己堪堪才止血的伤口,再次涌出的血液洇湿了整片纱布,濡沫已经凝固成块的旧血痂。
将嵌入的子弹往红肿的血肉内推了三分,活生生钻心裂肉的疼痛。
有警员发现了他的意图,连忙扒过他的手摁死在地,摁住他整个人发狠的狰狞。
方夏慢慢走过去,漠然地瞧着狼藉地里落魄成寇的秦向文,高高的俯视。
熟悉的漫不经心嘲讽,“秦向文,你像条狗。”
激得他凶相毕露地就要跳起,欲图疯咬方夏一顿,何来文质彬彬?
荒山白茫茫的孤寂,三五处扎了地基的钢筋混凝土,只脚下的有三层似鹤立鸡群,雨渐渐弱了势头。
依旧和煦的温度,让洛城变得又潮又热,忽然破晓的东方,诡异得升出一道淡淡的彩虹。
他始终都是那年青石板上,费尽心思讨好少爷的跟班狗。
……
她迈出那宽敞的大堂。
秋风在她身后飘荡,阴暗的世界凄凉得一个人都没有,蛛网丛生的破落灰尘,终究还是被烙上“拆”字印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