珍爱生命,服务社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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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珍爱生命,服务社会。”背着一个朴素大书包的应届实习生,干净利索的毛栗头,扶了扶圆圆的黑框眼镜,默默念道。
他并不是洛城人,他是为追逐理想而来。
无比憧憬的小雀跃又含着畏手畏脚的懵懂,依靠问路终于寻到了市医院一院的精神科。
“主任办公室”
他天生害怕这样严肃谨慎的场面,余纪白六神无主地敲响了门。
“请进。”里面传来一声亲和的嗓音,可他还是抖了一抖,乖巧地收起手,提了提书包带子,推开门。
“emm……您好。”仓促鞠了一躬,松了的眼镜腿顺势磕碰到了硬硬的地板上。
镜片千万别裂啊啊啊——
下意识抬头察看周围视线,正正当当撞入阮梅笑脸盈盈的满腔柔水,余纪白更加窘迫。
急忙捡起地上的眼镜,慌乱架回鼻梁骨,“对,对不起。”
艹,世界突然裂开了???
阮梅轻轻一咳,拽回思维漂浮的余纪白想法,“哦!哈哈,老师,我的眼镜它上面裂了。”挠着刺手的头皮,尴尬地说道,脚趾抠地的紧张。
好巧不巧,门外救命似的响起敲门声。
“…咚、咚、咚…”
随即探身而入一个举手投足谦逊的女医生。就第一眼,余纪白迅速认出了她!
阮梅收下女医生递交的资料,翻看后点点头,再朝向余纪白嘱咐:“我不算是你的老师,这位才是。互相介绍一下认识吧。”
哈哈,事情好像变得越发刹不住车的尴尬。余纪白叫苦连天,就此开启对阮主任的心有余悸。
“哈哈,你,你好,陈,陈医生。”关于三寸巧舌,莫名其妙的结巴。
好在陈萱宁并没有多挂心,轻松地摸了摸他的毛栗脑袋,友善道:“你好……”
凑近仔细看了看桌上他的档案,又眯眼笑着道:“……余,同学。”
“害…………”出了一口绵长的气。
余纪白看着醒目的医院宗旨——“珍爱生命,服务社会”。
“珍爱生命,珍爱生命……”喃喃自语着。一身洁白整洁的修长白大褂,胸牌上的标识已是医院的正式职工。
公众号内,喜迎新员工的推文还在最新一条,负责剪彩的主任却在紧锣密鼓准备的被哀悼。
余纪白开始有了更多深刻的体会,像历经余生沧桑的耄耋,他开始思考生命的存在。
慢慢沉淀后的稳重,责任和义务加身后的稳重,存着风趣乐观的稳重。
……
“叔叔,警察叔叔呀,我的亲叔叔嘞!轻点轻点轻轻~要断了断了……断了!”吊儿郎当,轻浮的公鸭嗓叫唤,软骨头似的不经折腾。
男人的衣服领口别着一副墨镜,乖觉讨巧地油嘴滑舌,泥鳅样的滑溜溜狡猾,不见棺材不落泪。
刘边清一个头两个大,不知道陆队开始把这种与人打交道的活陆续派给他做的原因。
“魏通懿!再这样就先拘个你两天再说。”刘边清咆哮道。
惊着了正上赶来往前凑热闹的陆诚,“什么,什么,哪里有两个人?魏忠贤?”像极了耳背的老太太,还不太聪明。
拘个你两天——“你两”——“两个人”
刘边清理顺了队长的清奇的脑回路,感觉自己心窝子堵得越来越结实了。
魏通懿被小刘震慑得安分,听见陆诚这一番话,满脸想笑又不敢笑的憋闷,赤红了嘴脸。
又忽的看向四周,空空荡荡的警局门前的确只有他和刘警察两个人。那魏忠贤?我去,合着骂我呢?!
憋红的脸一时半会不知道该是继续愚蠢地嗤笑还是收了表情生气地传达不满。
那一瞬间,魏通懿的面色堪比霓虹灯地缤纷变换,上气不接下气。
明媚的太阳晒着忙碌的大街,一切有条不紊。戴着口罩偷偷含了甜甜糖果的少女,酷酷地不说话。
陆诚粗鲁地拽过魏通懿的手臂,“少废话,赶紧走。”
男子报赧极了,依旧不敢反驳分毫,憋回了自己一贯对付的花招,如点了哑炮般的蹩脚。
一只小鸟在平地上探走了小几步,灰仄仄的水泥地上可爱的洁白一只,被一股风吹过受惊地快速蹦起。
“交代吧,魏通懿。”陆诚甩了笔杆,抱手向后倾靠问道。
“啊?”
“我……没干什么啊?”男子满瞳孔无辜的小眼神怔怔盯着他,全是不知所措。
他看向窗外长势喜人的桂花树,叶片缝隙下密密麻麻的淡黄花苞,看见枝干上歇脚的三五麻雀,全神贯注地偏头思索着鸟生大事。
明明这么祥和,怒火由衷自胸腔喷涌出,化为拍打在金属铁桌上的一掌,厉声呵斥,“魏通懿!你有什么脸这样说!”
“交、代。”摩拳擦掌。
陆诚的耐心明明白白写在了脸上,魏通懿胆小怕事,平白脸颊肉阵阵抽痛的畏惧,再也不敢有任何侥幸。
“……交、交代。”颤颤抖抖的嗓音,裆下几乎一热,“我,我全部都交代。”
“应、应该是,应该是两个月前……我成了补习班的新成员。”
陆诚沉声道:“到底什么时候,可要想清楚。”
“啊!是五个月!五个月,我想起来了。”笑眯眯地对着陆诚谄媚,让人不禁恶寒。
“六个月前……”
“我在网上认识了一个网友……”
……
六个月前,魏通懿在付费的黄色网站上通过视频下方的评论认识了个癖好一拍即合的网友。他曾不止一次暗示过魏通懿,他手中不仅有行货,更有好货。
魏通懿控制不住自己大脑内的淫秽,火急火燎便点开了私信框,急不可耐地抚摸大腿。
他们差不多你来我往的聊了大半个月,等到魏通懿日日惦记得快陷入质疑时,网友甩给了他一个微信群聊的二维码。
随后,就像突然人间蒸发了一样,头像再也没亮起过。
魏通懿本就为这而来,哪会管那么许多?当下便扫了码加群。等待管理员批准的时间,简直度秒如年的煎熬。
几个小时后,他加入了群聊。
微信群内一片空白,只有整页屏装不下的“群聊参与人还有:”,密密麻麻小字的陌生人。
静悄悄的屏幕,仿佛是被突然闯入的异者惊到后的紧急刹车。
很快,群中便又热闹起来,一条条新消息弹出,看得他应接不暇。
群友们很热情,瞬间就打消掉魏通懿微薄的疑虑,称兄道弟地加入一来二去的对话,插科打诨。
但魏通懿看不出有任何关于“行货、好货”的内容,懊恼之余也不免辱骂起网友的幌子,即使他那时其实挺喜欢如今这个群聊的氛围。
群里聊的东西相当广泛,根本没有什么局限。钓鱼啊、政治啊、喝酒啊,偶尔的邀请人组局玩麻将扑克的链接啊……
魏通懿半天时间就有了些许厌烦,寂寞难耐的午后潮热,老太婆还专门打来电话催他去安排好的地方上班。
脑袋烦得要命,拨乱开自己结成一团糟的短发。
踢开脚下散落的塑料包装,他从房间慢悠悠地游荡到卫生间,易拉罐滚啊滚撞到门槛回弹几寸后停下。
魏通懿舒爽地小解,一脸畅快的满足,黏黏腻腻的满手随意擦擦纸巾。
半晌之后,又像个鬼魂,慢悠悠晃荡回房间床前桌椅上。
严严实实的窗帘遮住了所有大好的阳光,昏暗光线内魏通懿虚弱迷离地瘫倒被窝上,不知道浮想了什么画面,烟草的雾缭绕中,邋遢的嘴弯起弧度。
尤其醉生梦死。
但晚上时候群主向他发起了好友申请。魏通懿怀着好奇的兴致点了同意。
“想不想知道群里在聊什么?”
赫然一句摸不着头脑的话,魏通懿追问了连续几条,却骤然没了下文,气得他忍不住脏话连篇。
凌晨十二点,群聊突然开始史无前例的热闹,提示音“滴滴答答”源源不断酥麻的振动。
魏通懿腾手点开,几乎每个人都发了一个链接,他尝试进入,跳出的内容看着推测应是视频,画面却有一层厚厚的马赛克。
凭着多年经验判断,这些许就是网友所说的“行货、好货”,他又想到群主那条没头没脑的消息。思维从没如此迅速,立即明了!
“想。”
“好。”
没想到群主回复得很快。
只是魏通懿学得也同样快。
原来啊……钓鱼钓得不是真鱼,是活生生的人;谈的政治是补习班的规章制度;喝酒喝的是能让鱼乖乖听话的药酒;麻将扑克的链接是夜晚现场直播的报名与预告……
关于凌晨十二点视频上的马赛克,只要加入组织,有专属的账号密码就能极速解决。
魏通懿参加了盛大的接风洗尘宴会,第一次人模狗样地出现在聚光灯下,和一群无话不谈的好友们,把酒言欢,畅谈人生规划。
从那以后,他走出了昏暗的房间,走出了整座脏乱的家门。
套上西装革履,推平头发,开着老太婆给他置备的汽车,装精英、装侃侃而谈、装痴情不渝。
按照补习班教导的方式,钓一条条鲜活美丽的鱼。慢慢的他也能提供鱼,“把鱼儿,放回自由的原始的寂寞深海。”
咬文嚼字。
举起鲜红色高脚杯,轻轻碰触壁身,一饮而尽,一个个衣冠楚楚,放眼望去,魏通懿、谢澄亭、吴鸿……
春风得意,笑得妄为别有深意,笑不露齿。
“儿子!你最近是交了什么朋友吗?”某天老太婆到家里换洗他的脏衣脏裤。
“……怎么?”
“害!就是想说,你那朋友挺好的呀!你看看你现在都愿意多出门了,去工作啊相亲啊聚会啊,妈妈心里头可感激他们了呢!”
“呵呵……是吗?”
“是挺好的。”魏通懿理了理笔直的西装,锃亮的皮鞋一步一步重重踏出门槛,“喂,记得衣服洗好就走人。”
“行行行,不打扰我的宝贝儿子。”佝着背女人满脸幸福堆笑,又深又干的皱纹。
四个月前魏通懿经人介绍认识了茅茜茜。
女生性格又自信又自卑的拧巴,魏通懿一眼就相中了她好控制,当然还有身材热辣的原因。
……
“你认识这个人吗?”
“她是谁啊?我不认识的刘警察。”魏通懿本分回答。
茅茜茜的笑凝在了嘴边,如玻璃罐子骤然跌落地面的脆响,一地明净利索的大小碎片。
不知道魏通懿出于什么心理,他否认了与茅茜茜的男女朋友关系。
显得女人先前对男友的百般维护是何其可笑。
陆诚问:“补习班都教你什么?”边说边嘱咐着记录的笔员,接下来需重点注明。
“针对猎物的特征分别该怎么控制,如何提升自我气质从而吸引更多猎物的兴趣,还有怎么样拍摄才是一段品质上佳的xx直播视频……”
“行了!”陆诚急切呵止,并不想让奇怪的字眼脏了耳朵。
“从某种意义上讲,这个补习班居然还真有点东西,毕竟,就你已经几乎改头换面了。”陆诚摸着下巴感叹道。
“哈哈哈,是啊是啊。”魏通懿忙附和。
陆诚听闻后瞬间沉脸拍了桌子,“是什么是!你还觉得补习班不错,是吧?”
魏通懿平生最会看脸色了,闭了嘴巴,一脸菜色地垂眉敛目,道:“……不是,不是。”
阳光下四散开的细腻乌黑长发,清风偷偷抚摸如缎如绸的发丝。女人在阳台吹风晒太阳,静静看着周围生长繁茂的叶子,想伸手感受自然。
“为什么隐瞒与茅茜茜的情侣关系?”陆诚饶有兴致,八卦地往前凑近询问他。
这位喜怒无常的主,并不好把握此刻他是否是真正有兴趣。
魏通懿唯唯诺诺了半天,没挤出什么所以然。
“看来是我小瞧了你。原你精瘦谄媚的空壳里也不是什么东西都没有啊。”陆诚没在意继续说自己的。
“撇开茅茜茜,就能少一项罪?是不是过会就要说他们是自愿的?”
“拿捏准了茅茜茜对你死心塌地,绝对不会反驳你,是吗?”
“全是渣滓的腐烂脑壳里面也是有为自己开脱的小聪明。真是活久见,我原来以为你脖子上的是个纯摆设呢!哎呀哎呀,真是没眼力见。”
“对不住了!”陆诚大声道,越说越起劲。
魏通懿才不敢随便应答,心思被猜得分毫不差。
他正努力憋回如丧考妣的表情,觉着陆诚句句道歉恭维,却句句不离讽刺挖苦的意味。
“说到底就是利用一下人家,哎呀,我懂我懂的。”这厢,陆诚还沉浸在阴阳怪气的说话方式中。
魏通懿整张闷青的脸,双耳已经听不进任何外界的声音,仿佛被掐住了脖颈。
胸口堵得猛烈一窒,他昏了过去。
审讯室的门被匆忙打开,刘边清慌神问:“陆队,这怎么办?”指着那边死猪般沉寂的魏通懿。
“什么怎么办?该怎么办就怎么办。”陆诚大手一挥,离去得很潇洒。
留下原地的刘边清一整个欲哭无泪的大状态。
……
夏夜的蝉跌落在了泥坛里。
像夏季的无疾而终,郁郁寡欢。秋叶轻盖坟头的最后温柔,满天碎星的光泽穹庐。微微心动的清风铃,夜夜歌唱星光与嫦娥,路灯后留恋暖黄的飞蛾群。
今年的夏季似乎很短,短得一件补习班的案件就跨越了两个季度。
*
“魏通懿他同意做线人了?”方夏俯在天台细细杆子上,远瞰着茂密桂树的头顶,嗓音在空中散开。
“废话,他那个怂样,一听有戴罪立功的机会,不赶紧顺藤爬?”陆诚淡淡玩笑话地说。
方夏弯了弯嘴角,微调了身体的姿势,“听说补习班近期有一个大型聚会?”
“可不是,三日后晚上,就在大名鼎鼎的鹤立大厦。”陆诚转头与方夏正好对视,仿佛有什么缪斯的火花在虚无的空气之间激烈摩擦。
方夏笑道:“是啊,终于有机会能探一探这著名的销金窟了。”
“怕是会有不少‘意外’收获啊,陆队?”戏谑着道。
“嘿!叫我干什么呢?难道你不去吗?方大警察。”陆诚笑开了神情,看楼底下老奶奶牵着出来散步的田园犬,机警地发现了他们,虎视眈眈的戒备状态。
陆诚又发问:“怎么样最近?你跟……那个,陈医生之间,有没有什么进展啊?”
“哎呦。”心情轻松到一半忽然被调动得害羞,偏过头在阴影下无声的灿烂笑意洋溢。
突然好像四周也有了晚霞,五彩斑斓地映着他垂下的睫毛。
“你怎么管这么多。”
陆诚看着他这副样子,欣慰地体会到了嫁出女儿的感受,语重心长地拍了拍他的肩膀,就独自下楼。
方夏眺望着厚实的云层白茫茫的天,绿树素墙中间宽敞忙碌的街道,承载了烟火的生息。
飞鸟追逐地归巢,往南吹的风染上朱红的颜色,拨过女子耳边的碎发。
陈萱宁重新理了理随性的发丝。疏离地抬头,眉眼淡淡相望前方,与汹涌的人潮一起等候绿灯的到来。
交警在道路中央维持秩序,迎面扩散的黑暗,笔挺的腰杆里写满了荣誉由生。
看到了众多人共同守护的和平,很幸运,他是其中一员。
方夏下了天台,与很多很多同伴约定“再见”。
……
“究竟有多久没有好好碰一杯了?”方夏执起盛着陆诚最好的这口酒酒杯,邀请道。
被陆诚笑着推却,慢慢地给自己倒了一杯澄澈的白水,轻触方夏指尖空隙处透明的杯壁,清脆地叩响。
“不喝了。”饮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