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据悉,近日来影响洛城市天气情况的四号超强台风,其威力逐渐减小,预计未来几天,高温将会再次覆盖整个洛城。我台最新报道。”
“滴”一声,我拿着遥控板关闭了电视机。轻轻放下黑黑的长匣子。
吃力地有些瘸拐。
路过嘈杂的医院大厅,穿越忙忙碌碌的人声鼎沸,晴日的光芒洒在我柔软的衣服上。我抬起头——
欣喜微笑。
“方夏,这边。”魂牵梦萦的声音。
旁边的陆诚虚化成了泡影,像被隔离在瓜田外的猹上蹿下跳。方夏眼中只有盈盈笑意的陈萱宁。
“方夏,来。”朦胧里,陈萱宁牵起他手腕走,“我们去听个故事吧……”
*
故事,
属于谢澄亭和许钰的故事。
陆诚当时问过,“你的律师朋友的故事是真……”
“假的。当然是假的。”“这么离谱的故事不会真有人信以为真吧?”嘲讽意味拉满。可陆诚看着她眼底的落寞,出奇地没有再刨根问底。
我和她相识于情思懵懂的初中,那时候的少年,表面对爱情嗤之以鼻,实则许多个午夜惊醒,汗涔涔的背后会有一声闹腾的嗓音,嬉嬉闹闹闯入梦里。
我是个自卑自私的人。
我无耻享受着班上其他同学一次次将我和她捆绑的玩笑。
她是我的同桌,是我玩笑里的“女朋友”,是我忍不住会故意欺负的同班女同学。
对于她身处玩笑的窘迫,我原是满不在乎,可从那把伞开始,所有事情好像迎来了一个意料之外的转折,我再也刹不住十七岁的悸动,像燎原山火原本也只是一个烟蒂的烧红。
那样意外得再也难以平息漫山遍野的少年恶。
……
身后突然传来女孩许钰的一声叫停,“谢澄亭,你等等。”青涩的他挑挑眉,用了毕生桀骜美饰破烂的自尊心。
转过身,调笑的话还没出口,许钰就塞了把雨伞进他的怀里,“下雨天,记得要带伞。”
说完便顶着书包冲入了雨幕里,速度快得谢澄亭都没来得及拒绝,“哎……”我才不需要。
怔怔瞧着怀里的透明雨伞,谢澄亭指尖似乎要被灼伤了。
那一刻他所有“坚硬”的盔甲都不济于事,永远永远套着贫穷乡下杂种的心魔。
走在回家脏乱的羊肠道上,谢澄亭不自觉地浮想起和许钰被起哄的日常。原本大大咧咧的女孩子会毫无预兆的红脸,语无伦次地争辩。
争得多了口干舌燥,别人却越渐起劲,慢慢的,许钰就不再理会。
只是,依旧生理性会涨红的脸颊,往往惹得全班哄堂大笑。
怪可爱的,谢澄亭不由地冒出这种想法。
嘴边漾开柔和的笑意。
雨势根本不大,闷头就能跑回家,可今天他小心翼翼地护住了自己全身,连一片衣角都没漏出来。
在淅沥的雨中闲情逸致地漫步,听雨点滴落在伞面上的声声脆响,即使是走在自己以往十分厌恶的回家途中,谢澄亭也没有觉得异常煎熬。
听雨声,闻花香,他第一次真心认为生来卑贱的自己也可以享受舒适安宁的寻常时光。
没有比怨鬼还强的怨气,也没有比辣椒水涂抹鲜血伤疤还火辣的疼,更没有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污言秽语。
“你手里的那是什么破东西!哪里偷来的不是?”妇女泼辣的无端谩骂。
青石板外石桥门上,拿着洗衣脏水往外泼的女人大老远看见个持伞慢慢走的男崽子,扯开尖锐的大嗓门,“还不赶紧死回来!走忒慢是嫌自己命太长想磋磨个半年在路上,对吧!?”
“你那破伞是狐媚子的?我家是没有这样小家子气的玩意。”怪里怪气的阴阳,夺过谢澄亭手里的伞,随意地丢在一边,拧着他耳尖,“给老娘死进来!”
满满浓重的黄酒发酸气味。
他被半拉半拽拖入阴暗潮湿的世界前,看了角落那沾满泥沙的本该是一尘不染的透明雨伞。
眼睛内的情感晦暗不清,但细看,是没有丝毫温度的漠然。
仿佛疯女人拉扯的不是自己身体的一部分。
再混杂一些恨,宛如被许钰当面嘲笑了的如鲠在喉,这样淋漓尽致的赤裸。
好似生活甩在他脸上狠狠的五指印。
沉默地流下两行泪。
不是因为母亲的鞭打,也不是美好幻想的又一次粉碎,而是——
许钰。
是许钰看着他勉强拼凑的尊严被人一寸一寸瓦解。
她有爱她的爸妈幸福的家庭,就可以高高在上妄想同情可怜我吗?童话故事原本的真实居然会令人齿冷。
不过次次美化后也只能感动自己罢了。
第二天天气晴朗,谢澄亭裹好里外三层校服,严严实实地遮住肩膀上的新伤痕。
走出那道青石板石桥门时,他看到烂醉的母亲如泥般瘫倒在垃圾堆里。十几个空酒瓶子七零八落的随处东倒西歪,嘴边迷迷糊糊的呓语,还磨着牙。
谢澄亭置若罔闻地经过。
双手踹着口袋,故作吊儿郎当,叼着根细细牙签,“嘿!哥们,一起走呗。”
那是班上的有名的拆二代,家里本就有几个钱,加上父母爷奶都格外溺爱这三代单传的唯一香火。
男孩子小小年纪就学会了搞社会大哥那套。
整天呼朋引伴、走街串巷的做阔佬请客,上学时不学无术就顾着追求什么校花班花,或者和哪个小太妹包夜待在网吧通宵玩游戏。
只要他认了是哥们的人,都会连带着鸡犬升天,能算一方霸主。
再则因他父母逢年过节对学校对老师的“特别关照”,大家都不好指责太多,就睁只眼、闭只眼求求这少爷少作点妖。
“嘿!谢澄亭。”少爷回应了他,但下一秒的打脸又如此突然,“我听说,昨天放学你小女朋友给你特意塞了把伞。伞呢?那伞呢?别藏着了给我们看看呗。”
“哈哈哈哈哈哈……”此起彼伏的笑声,是少爷和他小跟班们的,“秦向文,你说是也不是啊?”
被点到名字的男生看着像个文弱的书呆子,却很突兀地处在一群混不吝之间,竟是关系不错的样子。
轻轻地答一句:“是的。”
起初谢澄亭也百思不得其解,纳闷地想这种性格居然能得少爷喜欢?后来接触的多了,他才知道,不会有莫名其妙的好感,人家肚肠里的恶意可比他真实多了。
毕竟,他只是想让自己看起来风光点。
但好像始终没法完全融入这个团体,不然他们也不会掐着他和许钰的玩笑,整天捏造些无聊的谈资。
谢澄亭没理会少爷,径直在他眼前刹住脚,抱手,面无表情地凝视身材矮小的他。
“哎呦,兄弟开个玩笑都要生气啊!行了行了,不给看就不给看吧!”少爷上前够谢澄亭的肩,末了,还不忘开句笑话。
谢澄亭也朝他笑了笑。大伙都开始恬着脸互相的捧腹大笑,这段不愉快就这样算翻篇了。
青涩少年奔跑而过的水塘,溅出四面八方的污水滴,一辆自行车颠簸着滚过不平的路面,被穿着开裆裤的猢狲追啊追。
蹬着车的男人淬了痰破口大骂,熊孩子嬉皮笑脸地做着鬼脸,如果作势要打,那孩子一溜烟便会跑没影儿。
这是谢澄亭长大的童年记忆,彼时他也是朝来往行人丢湿糊糊泥块的野孩子之一。
巷子里的温度比哪处都要阴冷些,他不知道为什么最近少爷和那一大帮跟班总是流转于这附近。
左右对他没什么坏处,迟到了还能顺便一起进校门。
蛮长脸,也神气!
教室里已经传出响亮的朗朗晨读声,讲台上班主任翘二郎腿摇头摆脑坐着,威风十足的要求学生朗诵音量必须超过隔壁班级。
“往外看什么看!还不赶紧给我读出来!不然我就告诉你们爸妈说你们无视老师的话!我看他们打不打你们。”一把铁制的戒尺威胁地敲了敲。
孩子们都缩回了好奇的脑袋,重新用着干涸的嗓子放声地努力叫喊。
“哎呦。”老花眼的班主任扶端正了眼镜,眯眼堆笑地迎出门,“刘同学来上学了呀?好好好,进教室吧。”
“你们也赶快进去。”
他们明明已经迟到了大半小时,连值日生的活都干完了。看着老师那副谄媚的模样,谢澄亭默默乐着,从善如流地到座位坐下,拿出课本。
右侧的许钰捧着语文课本,女生爽朗的嗓音,淡淡清新干净的肥皂气味勾得谢澄亭浑身不自在。
他沉默地咽了咽口水,“嗯……”
难得迟疑不决。
“…你的伞,我忘记……”
“没事,晨读吧。”许钰看上去不是很在意这事,很快答复他后便再次投入学习。
谢澄亭却觉得异常窝火,恨不能掰过她认真的侧脸好好问问,那伞究竟是不是出自怜悯?
难熬的早自修结束了。
许钰起身去外边打温水喝,经过教室前门打闹的男生们。
男孩子捂肩跳开,避如蛇蝎,一脸惊恐地盯看她。
吵吵闹闹的班级瞬间静得能听见落针声,大家都注视中央瘦小的许钰,目光像一千根钉子一样死死钉住她身躯。
许钰小跑着出了教室。
身后戏弄的口哨声在每一步落脚后紧随。
男生张大了嘴“哈哈哈哈哈哈……”充斥了整个教室;女生唯唯诺诺,想帮忙但碍于勇气未满,始终只是内心世界反复挣扎、纠结。
谢澄亭坐在原地,看着那一点红,陷入沉思。
良久后嘴角微微扬起欢喜的笑。
诡异得很。
往后两年时间,大小玩笑数不胜数,闹得最凶的时候也不过是以许钰气结哭泣才止息。
许钰的性格渐渐从刚开学时的外向积极到初三毕业前的内向犹豫。
转变之大犹如脱胎换骨,不禁感慨从前的她仿佛是白日梦中最不切实际的存在,令人扼腕叹息。
许钰每天都在煎熬地忍耐。
没有朋友没有家人,孤苦伶仃的成长。生活带给她的只有越来越明显的缄默无言。
许钰的父亲是一名油漆工,初二那年暑假,父亲做外墙涂料工作,不慎跌落当场离世。许钰看着那抔骨灰自由地洒入蓝天之下,清澈的水很快吞噬了他,女孩子捧着黑黑的盒子,孤独地告别了曾经。
从此以后,空荡荡的屋子里没有严厉的管束和责骂。
谢澄亭清楚记得那段时间她穿了很久的黑衣,往后越发木讷。
洛城的夏季如约而至,中考激动人心。
少爷早已与一众跟班敲定哪所高中再碰面,谢澄亭自然算在其中。
那个格外炎热的夏天他就只需要陪陪少爷打游戏,偶尔撑个场子干群架。知了鸣叫的整夜暑假,他穿着汗背心,颇有二五仔风范。
一切情感都埋藏在了阳光下,那张毕业照里——
谢澄亭鬼使神差偷偷看向许钰的目光中。
那段两眼一抹黑的时光,他没有任何关于许钰的消息,两个被迫捆绑了三年的“情侣”,一朝再也没了联络。
她可能巴不得远离我吧,有时候,谢澄亭望着晃白炽热的太阳,也会这样自嘲地想。
但命运说缘分未尽。
所以当他在新学校寝室楼下看到许钰的那刻,一时不知什么情绪涌上心坎作祟,让他居然忘记了帮少爷搬行李的事。
许钰的成绩按理不至于进这个三流高中,除非中考失利。
他们并没有被分配在同个班级。
谢澄亭惋惜之余,第一次萌生了去拉一把这个女孩的想法,可能是因为他们是同桌的原因,谢澄亭比谁都清楚许钰的远大理想。
他并不蠢笨,相反能算得上是天生读书料子,只不过他不想表现,所以每每乱答题。
可许钰不一样,她的成绩全部是自己刻苦勤奋所得。
出奇的,当少爷他们再看见许钰后,竟没继续开玩笑。除了第一次揶揄他作何感想以外,似乎对许钰失去了兴趣。
也是啊……他们已经几乎毁了这个女孩。
“喂,谢澄亭你等等!哥们有个好事情找你。”是少爷身边的一个跟班,平时交流并不多。
……
他堵住他,在那条阴冷的巷子里。
“少爷的意思,你就说你去不去吧?”直接截住了他拒绝的可能。
那是一个负有盛名的补习班。从他点头那刻起,彻头彻尾的罪恶原来就藏好了全部身影。
等待他引爆。
少爷拍拍他肩喜形于色道:“多亏了你同意加入啊,不然人数是不够。”顾不上其他,急急忙忙地搓手着钻入那栋灰楼。
脸上贪婪、难耐的神情,贴着两边肥腻腻的肉抖抖动,如鼠眼大小的双目放光,闪烁不断的兴奋劲。
谢澄亭本来不理解厌恶学习的少爷为何会如此热衷这个补习班。
踏入第一次门槛后他就懂了。
披着恩师皮的魔鬼,套了教书育人的壳子行摧残玫瑰之事。
“盛”名远扬的补习班,以补课之名荼毒青春绚烂。原来少爷早在初中时期就已是“常客”。
只是最近越发打压在校老师私办课后补习班,提的要求是必须同时有十五人“入学”。谢澄亭正好是第十五位。
另外还需要每位补习同学都牵桥搭线一个男(女)伴,美曰其名——
【学海无涯共沉沦】
无非就是想拉人下水再没可能背叛罢了,谢澄亭无所谓地想。
“那我的女伴怎么办?哪个女生会愿意和我?”
少爷道:“嗨呀!不是有许钰嘛?‘男女朋友’什么的……”手肘抵了抵他,眉飞色舞的继续,“这下,你能彻底落实这关系!不美死你。”恶寒地挑挑眉。
原来他们从来没有忘记许钰,是厌了也能是腻了但绝不是许钰摆脱了。
公交车内充满了闭塞停滞的空气,涨头塞脑的困倦,身体跟车摇摇晃晃,极度催眠。玻璃窗外一束温暖暖黄的光溜入偷吻她肌肤。
乌泱泱塞满的车厢,女生难得有个最后排的座位,紧紧抱住鼓囔囔的书包,自闭似的低垂着头。
书包上一道道污渍破损,脏兮兮的小手死死缠着两食指指尖,深埋进包袱的秀气的脸颊。
畏惧极了身侧大爷时有时无的腿部接触,因为车颠簸得实在厉害,如惊弓之鸟。
车到站了……
下车就一个,却争先恐后涌上一群人。
“许钰?许钰?许钰……”耳朵微有反应,竟然幻想出了有人在阵阵嘈杂中执著唤她,真是孤独到可怜了,不禁讪讪自嘲。
“许钰!”清亮嗓音。
属于少年的声音不远处清清楚楚响起来。
她被吓了一大跳,呆呆应激抬头,空白的大脑。
她看到了少年开朗的笑容,八颗牙齿弯弯咧开的笑脸,像窗外的阳光一样明媚,心中活泼的生机“噗”地绽放。
许钰看见了谢澄亭的笑。
为一时仓促心动,用倥偬半生抵消。
“许钰,你跟我一起报名一个补习班吧,免费可以试听呢!求求了……”少年皱眉恳请的模样颇为可爱。
忽然的狂风迷了她的眼。一时片刻不知道左手应该放到右手哪里,腿又该怎么并拢贴住座椅边。
大爷已经下车,少年就挨着她身侧旁。
那束可怜巴巴的目光几乎要洞穿了她脸皮,木讷讷地更加缩紧脖子,尤其约束,局促不安。
“……好。”低到尘埃里的轻声,“好,我答应你。”
“谢澄亭同学。”
稍稍响亮些的音量,她坚定信任地看着自己。
灼伤了他畜生不如的良心,但一瞬也就只有一瞬而已,“好,谢谢你呀,许钰同学。”
补习班的罪恶弥漫进许许多多人的梦,源源不断扩散这无妄之灾,吞噬又吞噬单纯、善良、美丽、可爱。
“不就想要钱吗?给你,都给你!一百块够不够?不够啊?那我给你一百零一块喽!”这是少爷嘴脸。
“对不起,但我真的是因为我爱你才……”“我保证我会娶你。要不你杀了我?来!刀给你,你来砍我。”这是咄咄相逼的谢澄亭。
无措仓皇的许钰蜷缩在床脚,沉默地按下了他手里的水果刀。
酸涩疼痛的躯体碰撞在冰凉的刀刃上,溢出滚烫的血液。
苍白的女孩软绵绵地躺在他怀中,像一把浓烈的火烧醒了他的理智。
不,
我不要像一条狗一样一辈子依附可笑的少爷。
谢澄亭凝视着病床上阖目昏迷的女生。
恬淡瘦削的脸,戴着笨重的呼吸机,这样坚韧地嘲笑命运无能。
他下定决心,要做她的救世主。
要带心爱的女孩永远远离肮脏与丑陋;要给她幸福的家庭,和美满的生活。
要她以后笑到脸发僵。
而不是承受折磨,永无止境的悲观不快乐。
青石板石桥门的家他回去了,跪下乞求得到了母亲的原谅,咬着牙做三份兼职,同少爷糜烂的享乐轨迹越来越远。
渐渐的,谢澄亭成为了偶尔少爷霸凌的新对象。
这是一道他满意的分水岭,一次次笨拙真诚地希望许钰振作。
那段艰难时光,两颗残破的心史无前例地近,互相搀扶着依靠前行。
如同所有童话故事历尽坎坷后,光明美好的终局。
却是他们未知以后、生活相守的起点。
……
那一年高考的黑马有两位,一个是他,另一个人……当时的谢澄亭并不知道,后来才隐隐听说,好像是叫……秦向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