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像新时代的愤青。
用百分百的情感去体会、去代入那些本不属于我的人生。
为她们流泪,替他们不平。
可我无力的双手根本触摸不到载满规则的天秤。
它如同一个高高在上的王者,嗤笑、睥睨我弱小善欺的心灵。
为何世人盛赞共情?那只不过是我万千泛滥的情感皿中,溢出的丝丝毫毫。
于此艰难征途,我慢慢明白一些道理,所谓力所能及,如何各司其职。一个个字眼如鲠在喉,我接受了灌输的麻木和旁观,撕去了最后一层倔强抵抗的薄纸。
被同化、
被驯服。
但它们可还记得“百虫之足,死而不僵”?
……
秋气渐浓,清晨的霜露滴滴镶嵌在葱翠的草坪上,方夏牵着一个粉嫩嫩的小女孩。
小皮鞋蹦蹦跳跳的,亮晶晶的大眼睛,公主裙子可爱极了。“姜姜,在幼儿园要乖乖的喔。”方夏揉揉女孩圆圆的脑袋。
细腻松软的触感。
一汪老父亲般的怜爱和不舍就要决堤。
“嗯,姜姜会乖的。”一口奶音,萌化了少男的一颗纯真的心窝。
目送孩子安全进入幼儿园,方夏落寞转身。萧瑟的风,一地黄叶,收敛起所有的笑意,微微愠色又惆怅。
按照来时的脚印,三步并作一步。
“小夏。”普通楼房,他打开门的瞬间响起一句问候。
方夏呆了呆,道:“嗯,回来了,丽萍婶婶呢?”
客厅里电视机播放着早间新闻,主持人一口播音腔。略显憔悴的张君看向他,“里屋,在安抚庭芳的情绪。”
“好。”
年轻的方夏走到窗边,柱着大理石台面怔怔往下望,一道一道水泥上摁压的走线,漫无目的注视着楼下的草木。
啾咪一声,一只小巧玲珑的麻雀飞闪过。
心很慌很迷茫,他并不知道自己的选择是不是正确的。
“小夏你这么快回来了呀。”顾丽萍捶着后腰缓缓从里屋出来。
天气急剧转凉,没及时意识到的人仍穿着薄短袖出门一日,就落得一身早期感冒症状。
话音刚落,她捂嘴剧烈咳嗽起来。
“咳咳,小夏,麻烦你了,咳咳咳。”气喘吁吁,接过张君递来的外套。
方夏听见楼下搭棚种菜的住户拿着电蚊拍,发出“噼里啪啦、噼里啪啦”的声音;麻雀在对面房屋楼顶休整,不断啄啄自己灰啾啾的羽毛;还有远方不知名的鸟叫声,跨越大半个小区传入他耳朵。
他说:“说正事吧。”
仿佛按下了什么暂停键,电蚊拍噼里啪啦的动静停止了,麻雀扑扇着翅膀飞远,鸟儿似乎也是累了,隐没起存在过的踪影。
只有只有,方夏迷茫剧烈的心跳。
打破沉寂的是一声老妇忽然捂住全脸的痛哭。喘得上气不接下气,惊扰了许多静谧氛围中的生灵。
顾丽萍:“是我对不起你,对不起你们。”
“这是我的家事,是我要那冯邵阳死,结果牵累了无辜的人,还害得年轻的小伙子要丢工作,是我这个老婆子没用。”
张君紧接,从容不迫,“可是,我帮你搭的线,找师傅改他车里的刹车装置。知道你的想法却没有劝你反而帮你,很明显我也有错误。”
“我是一名警察,隐瞒事实,岂不是活该被处分?”方夏觉得头疼,制止了这场莫名其妙的认错大会。
秋风吹啊吹,吹起谁家窗帘飘荡。
舒适的软床上却没了本该安静躺着入眠的女人,杨庭芳死死地咬住无比震惊的嘴唇。
满目血色通红,可怖的神情近乎陷进痴狂的魔障。
对啊对啊……确信邵阳是被人谋杀的啊。
她终于知道真相了。
我心爱的丈夫就是被歹人害死的!我没有错。
可,为什么?
为什么啊,母亲和君姨会是那些歹人?为什么啊,为什么要这么做……
杨庭芳呜咽着跌倒在地,心如刀割,她不明白为什么,究其一生她都想不明白到底为什么。
——砰!
碎了一地,母亲和她的合照碎了一地玻璃渣片。
她终于有理由能放声大哭了。
*
——病人方夏,有朋友探望你。
笨重的呼吸机面罩,他感受到自己绵长的喘息,越发贪恋新鲜氧气了。
朦朦胧胧的视物不清,疲倦不堪的上眼睑,他努力辨认着护士的说话意思,发涩的喉咙,喉结上下滚一滚。他想应答一句。
微微张张口,舌头无力,唇瓣翕动,发不出一个音节。
全身毫无知觉,感受不到手和脚的存在,方夏看到缝隙里满山满海的病白色,眼球苦涩。
不知怎的,脑海忽然浮现出昏迷时的那个梦境画面:
女生一声沁甜的笑混合清新花香从一屏绿障后边飘出,缥缈的声音离他越来越近。
桃花纹样的裙袂和一双精致小巧的绣花鞋,以及那张低伏在他面前,属于陈萱宁的姣好容颜和心心念念的温柔嗓音。
“方夏,你快回来。”
此时,病房门被轻轻推开,只是方夏不知餍足地沉浸于幻象之中,并未察觉到。
当幻象里陈萱宁忧虑的眼神再一次对视上他双目时,“方……”
“方夏?”
不对,不对,她语气不是这样的。
躺在许多医疗仪器设备中间的男孩子,看起来身形仿佛又消瘦了一圈。
“方夏。”
不对,还是不对,怎么会带着哭腔呢?
方夏很想举手狠狠敲敲自己的脑壳,这才多少时间?怎么能忘记当时的触动呢!?
“还好吗?”
……什么情况,这怎么还自动演绎起新的剧情了?
……
……
好像不对吧。
心脏猛烈收缩扩张,“怦……怦……怦”。
呼……呼……喘着粗气,意志情不自禁地控制住四肢,企图冲突禁锢,逃脱疾病造成的困顿。
他有个不成熟的假设。
旁边监测体征的仪器突然发出刺耳的声响,阵阵抓耳挠腮的难受,可他完全顾不上。
有人扑到他身侧,“方夏?方夏?你冷静点,别激动!”
……
已经能稍稍抬起头的他,一把子脱力摔回枕头,餍足地凝视着她焦急的面容,无比贪恋地不知满足。
开玩笑……我怎么可能不激动……
享受她慌张的情绪,细细徜徉她那份独一无二的心疼与担忧。
她的此刻,眼中唯我;
此后,她身边应当也只有我。
慢慢的,仪器页面上表现各项体征的线条渐渐恢复正常的轨迹,环境又变得静谧万分,隔绝了所有自然气息和生物踪迹。
自觉失态的陈萱宁,坐回一边预留给探视的专属座位,有些尴尬地轻咳一声。
格外寂静的氛围,静到周围空气的流动速度都变缓了很多。
“方,方夏,你好些了吗?”伶俐如陈萱宁,竟有朝一日会舌头打结,“啊,我忘了你没法说话。”
噗嗤。
怎么会有人如此可爱,他忍不住心动的默念。
心情畅快到就要飘起。
陈萱宁说:“那我这样握住你的手。”
“虽然隔着防护服,但我仍然可以感受到,你指尖的微小动作。”
女生小小的,想来必定温暖的手掌抚上了他僵硬的皮肤。
毛孔炸裂,忽然窒息感加剧,身体不由自主地屏住了呼吸。方夏下意识想躲开,却遗漏掉自己肢体的自觉性,回神后早被牢牢抓在手心里。
……救命啊!!!
……我就爆炸昏迷了一小会儿,为什么?为什么?她、她、她!??应该不是梦吧??
……虽然但是,我不讨厌~
犹如畅游在暖洋洋的滔滔江水中,身心都洗涤得十分净澈,像一条随波逐流的水草,在静水流深的波澜里抵达安宁。
间隔一层衣料的肌肤紧贴,充满似有似无的暧昧。
燥性火热上炎灼烧方夏的理智,不知何时,湿漉漉的一双陈萱宁的眼睛,流露丝丝缕缕掩饰不住的害怕。
……害怕?
“今天能探视方师兄的机会为啥要让给陈医生啊?”ICU病房外,何旭极其困惑地发问。
凭借工具走动康复颤颤巍巍的陆诚,一看他那个呆头呆脑的样子,就预感话不投机。
还得刘边清温柔地解释道:“因为是陈医生去探望方夏的话,他的伤势就会突飞猛进的愈合。”
“怎么可能?事实上陈医生不是精神科医生吗?”何旭大惊小怪。
无语,刘边清无语。
与陆诚达成一致,封心锁爱,直男打咩!
……害怕?
……
方夏内心的陈萱宁——温柔且强大,独立又清醒理智。
这样的人,害怕……这种情绪似乎怎样都毫不相干,可,可为什么会哭泣?
不敢深入思考。
那些想法是他良知最深的贪念,一旦生成便再也无法克制。熊熊欲望的茁壮,会吞没他少年的纯良外表,直到揉碎了她的光深深嵌入自己。
所以啊……
我爱慕的陈医生,你可千万不要随随便便地试探。
招惹我却又拒绝我。
整间病房是素净的白色,完全取消玩乐的设施,患者感受不到任何时间的流逝,密封的窗外黑夜、白天交替。
“你知道吗?”陈萱宁兀自开口,“你昏迷不醒的日子,我意识到,我真的会时常想起你。”
“真的会去想象,万一你没有挺过来,那以后忽然少了你的生活,应该怎么适应?”
(笑)她对着他自嘲地笑了笑。
女生努力装作无事发生的样子令欣慕她的少年心疼不已。
生怕她委屈得不说话;生怕她的眼泪滴滴答答;生怕她懂事到愿意什么辛苦都自己扛,也不与他埋怨分毫。
自责又懊恼,不敢奢望。指尖微动,陈萱宁更加紧紧握住方夏的手掌。
男生结实的大手,掌心冰凉,道道青筋勾勒着骨节分明。
“所以啊。”女生顿了顿,他似有所感地看向她,清清嗓,“以后的我,要好好珍惜你,要好好的看着你每天快乐的生活。”
……嘶。
……顶不住,但……
……很好。
方夏的嘴角悄悄扬起,像得逞的孩子,像如愿的疯子。
情绪里升起庆幸,没来由地感谢这场爆炸。
虽然,他不知道陈萱宁这几日,经历了怎样的心路历程,但如此结果总是让人那么欢喜沉溺其中。
起初的感情纯粹见色起意,后来慢慢喜欢她的温柔、知性,又难免唏嘘美人坎坷的童年。
再后来的发展,他克制心悦之意,因为或许只是萍水相逢。怕自己一腔忠贞热烈的爱慕,喝退她习惯的长久友谊;怕隐忍不发的依赖,被判注变态者的控制。
“陈萱宁,是你先打破平衡。”
男生的食指轻轻在她细腻的肌肤上打转,触觉不明,可他足够畅想三餐四季一桌两人的平淡。
——时间到了。女士,请您配合。
……
……
“那小子现在情况怎么样?”一踏出门槛,陆诚便急急地上前围住她。
陈萱宁:“挺好的,他恢复得很快。”说完颔首,快步离开。
陆诚恍然,似好奇也似疑惑地回头望她,是我听错了?怎么感觉好像带哭腔呢?
鱼尾裙摆扫过纤细脚踝,殷红的身姿奔跑在白墙青砖之间,形成一抹特殊靓丽的风景。
她闪入同层楼梯间内,深吸口气咽下情绪。
缓缓揩去右眼角的一滴晶莹泪珠。
含进一颗清爽的薄荷糖,表情淡漠得如同刚才表白心迹的不是她本人一般。
方夏仰面躺着,痴痴凝视入目苍白颜色,脸颊微粉,在渴求痊愈的强烈希冀中,他的手指头竟能够抬起一些高度。
咬住冷白的嘴唇,硬是掐出一丝血红,眼珠不停转啊转,他感到全身沸腾的血液,和异常平和安宁的外表。
宠溺又窘迫的奇妙心境。
*
“所以造成许应柔死亡的原因是她服用下氢化物?”拉长了尾调,陆诚夸张地问。
老石说:“没错,就是氢化物。”
刘边清插嘴:“短时间令人致死的氢化物,那当时受害人身边的谢澄亭,他嫌疑就要陡然升高了?”
老石:“这话是没有问题,可尸检有个问题。”
“什么问题?”穿着大码病号服,又怪又衬托得陆诚有些显瘦。
“没法精确死亡时间。其实也不能这么说,就外观初步判断的时间区段应该是在晚上九点至十点左右。但是呢,经解剖后发现其内脏中食物的消化程度,又像是在当晚十一点到十二点之间的样子。”
老石哀声哉道:“其实这种互不佐证的情况现实中也算正常,就是我个人总觉得奇怪得很,我怀疑凶手在死亡时间上做手脚了。”
“这能怎么做手脚?应该很容易就会被你们发现吧?”刘边清勤学好问。
“简单,环境温度高点低点,死前有无剧烈运动,又或者像那个周慧选择把人埋土里等等,都可以达到延迟或加快尸体衰变的效果。当然,肯定骗不过我,就是需要更多时间。”
老石挥手出门,半晌又一个回马枪,“对了,赵蕾让我跟你讲,她那边没什么有价值的东西,都是夫妻俩的痕迹。”
“赵蕾?”陆诚心一动,觉得没滋没味,“她怎么不自己来看我,然后汇报啊?”
“人工作忙,空闲时忙着应付家长安排的相亲。”刘边清想到前几次撞见赵蕾与不同男人吃饭逛街的事情,插嘴一句。
中间生硬的楚河汉界,不知道还以为那两人不仅不熟还有仇。
虽然道理是这道理,但陆诚仍旧砸吧着嘴,心里仍旧有点惦念她没来看望过他的这事。
……
哪里飘来的大片积雨云,遮挡住飞扬跋扈的太阳,天色迅速昏暗。
医院里亮起了灯,纯蓝的窗帘往里探了探,送入一股舒畅,冲淡房内的闷热和充盈的二氧化碳。
头顶的热源削弱许多,可脚下的火炉短时间内依然能焦辣辣的烫脚。静候雨花姑娘亲临。
凭风直上百米的泥沙尘土,狂躁地打转,碰瓷无意经过的鸟雀,呛了一腔糟粕。
乌泱泱的云从东方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接近,酝酿着一场注定的雷阵雨。
亮堂堂的住院部走廊,刘边清和何旭漫无目的地瞎逛。
看见新手奶爸胆战心惊地托着一团柔软,宝宝浑身褶子皱得黑黢黢,像极大老鼠。护士姑娘揶揄着嘲笑情绪,一板一眼地教导毛手毛脚的大男人,正确抱娃的姿势。
旁边门诊走出来一对活力四射的年轻夫妻。妻子雀跃地挽住丈夫的手臂一直不停地说些什么,丈夫攥着一张纸,温柔的目光投向她,时不时与妻子互动。
同样望见了那幸福有趣的一幕,合拢了叽喳的嘴巴,驻足,不由畅想起未来自己孩子降临后,“鸡飞狗跳”的生活。
丈夫附在耳边说了话,年轻的妻子娇羞地躲入他怀里,手握成拳不痛不痒地打在丈夫胸膛。
不知刘边清触景想到了谁,情不自禁地流露出丝丝甜蜜笑意。
这是一所服务于妇女和儿童的医院啊,处处洋溢着新生的喜悦。在这样的环境里工作,人也会潜移默化变得乐观阳光吧,刘边清想。
“哎,大刘哥,你看那里。”何旭出声打断。
——【荣誉医师】
一张张鲜活年轻的脸,他慢慢扫视一遍,等等!好熟悉的人脸。
小刘拉紧何旭一边极速竞走一边脑筋似飞机螺旋桨样的思索,充满不可置信的怀疑,定睛一看——还真是许应柔的照片!
可,为什么下方标注的姓名是“许钰”?
他抱着严谨态度划拉开手机,编辑文字、点击发送,然后和何旭两个人面面相觑。
不一会儿,手机铃轻响,何旭瞪大了眼睛,迫切期盼地看着他。
刘边清轻轻划开锁屏,“回复:许钰遇害?刘警官什么意思”……嗯?怎么回事?他鬼使神差地往上瞄了瞄对话框的备注……“陈萱宁医生”。
!哦,忘了刚才加她好友,因此目前聊天栏的第一位是陈医生,而非陆队了!
而且时间超过两分钟,已经没法撤回……
于是他硬着头皮强行打马虎了一通,马上就推说陆诚叫他有事,心有余悸地搂住手机。
“哥,怎么……”“嘘!让我平静一会,我待会会跟陆队说的放心。”
啊?敢情你刚刚不是在跟师父汇报啊,何旭鄙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