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夕倒计时最后一天,城市写字楼里明显空了许多,人都齐刷刷聚在郊区乡下。
洛城市充斥着过年的喜悦,连续几天淅淅沥沥的中雨,拍打激荡水势丝滑的江面,红艳艳的大灯笼风雨里左右飘摇。
大雨如注,冲不淡人们的热情。
豆大的雨点噼里啪啦落在窗外,洗刷得锃亮的树叶上,一杯温腾腾的水,缓缓被放在大理石窗台。
视线往上走,一个背影曼妙的女子,一只手揣在长款大衣口袋里,眼眸清澈见底,轻扶了扶面上的银边眼镜。
“陈医生!主任有事找你。”贸然推门而入的人惊扰了如画般美妙的女子沉思。一室安静,来人忽觉唐突,捂着嘴,表情满是抱歉。
柔柔地笑了笑,陈萱宁道:“好,我马上过去。”没有不快。
从抽屉里摸出一大块巧克力,纤细的手指轻轻掰下一小块,放入嘴里,连带手指上的残渣一并舔舐干净。
她真的很喜欢吃糖,与生俱来的喜欢。
已经冰冰凉凉的那杯水,含了一口胡乱漱漱嘴。陈萱宁的桌面零散着许多资料,忙得焦头烂额。
最上面醒目红笔圈起的一个名字——崔永次。崔先生的应激性创伤心理障碍是迟发型。深藏心底的创伤性事件,因为个体自我保护机制几乎遗忘的差不多,抗拒着想起,而且崔先生独居,也没有朋友陪伴。
不知道病因,只能漫无目的地治疗,延长了病程。
陈萱宁猜到了,主任找她肯定是想讨论这个事,所以她不急。收拾好那一沓厚厚实实的资料,单独拎起关于崔先生的部分。
窗外依旧雨打芭蕉,新年气氛丝毫不减,年货店和水果店客人络绎不绝。
男人两只手满满当当地离开,东西放上暖和的汽车后备箱,慈爱的父亲摸摸孩子乖巧可爱的头,欢天喜地回家。
方夏立足的周围,偏僻无人,早早地放起了鞭炮。
白天里的烟火完美隐没入天光白茫茫一片里,偶尔的一两点星火微黄微粉点缀。
雨势已经渐渐减弱很多,天空毛毛细雨,细细密密随风缥缈。
两年前,他第一次在警局里迎接除夕。
当时压根没人有心思关注,回过神的时候已经是零点钟声敲完结束后的几分钟,一帮志同道合的兄弟欢呼着各开了一瓶啤酒,潇洒地碰了碰瓶后一饮而尽。
短暂庆祝后谁都不会太放肆,转个身又重新投入案件中。
方夏记得那是一起因家暴的恶性杀人案件,压抑的妻子终于拿出菜刀反抗,把丈夫卸成六块抛尸。
那个时候大家都怀疑嫌疑人是受害男人的竞争对手,是方夏提了柔弱的妻子也有相当大嫌疑。
“人的潜能可以无限大,谁能保证妻子一定没有任何问题?”足够骄傲自信。
黑暗寂静的警局,只有他们一片通宵亮着灯,早中晚三餐都是变着花样的泡面,也已经吃腻了,就为尽快破案,刑警队相关人员都没了假期。
晚上隔着玻璃窗户,看城市上空燃放的烟花,色彩艳丽互相搭配着真是美极了,衬得夜色更加漆黑。
外面的热闹简直与会议室里的压力格格不入。
只有此起彼伏的点击鼠标声音,和萦绕耳边的自己的呼吸声。
陆诚的手机时不时振铃,在安静的环境里异常突兀。那是他亲爱的父母操心他们的好大儿,动不动就打个电话问问有没有吃饭,有没有多穿衣。
大家都调侃陆诚是妈宝男,得到陆诚恶狠狠的一眼,其乐融融地笑开。
可惜那时候的很多伙伴,现在大多调离了洛城市。
想再聚一次,难。
那时候方夏正处于血气方刚、一腔热情的阶段,为了案子早早就拒绝了定居国外的父母,可能会冒出的关爱。
他的父母也心大,既然孩子表示不用,那他们真就只顾着自己过二人世界,压根没有想起国内连除夕还在侦案的儿子。
在开明又幸福的氛围中长大的方夏,思维一直活泼跳跃。
多数都会把生活中糟糕的事往好处思考,但分析案件起来又能够理智客观。这一点,警局里的人都挺佩服他的。
热血、中二,乐观、积极的浪漫主义。
端着一碗泡面的陆诚犹犹豫豫地徘徊方夏身后,偷偷观察的小眼神特别多。
多到被观察的人也无法忽视,“干嘛啊?”
“吃吗?这刚泡好的。”
身后的人示意了手里的面,下巴一把胡子拉碴,瞅上去直接平白加了几年岁数。头发也跟个鸟窝似的,乱蓬蓬,没有形象而言。
“不用了,我都要吃吐了,你吃吧。”他道。
方夏坐在一条高脚椅上,两只脚悬空荡啊荡,一抬头正好对上外面缤纷的夜景,“陆诚。”轻轻出声。
嘬一口正准备滋溜泡面的陆诚莫名其妙停下动作,“干嘛?可是你自己说不要的。”
只见,方夏笑笑不说话,凝神看着陆诚。直到都把他看毛了,才起身拍拍他肩膀,又由心而发的摇摇头,笑着离开走远。
陆诚呆滞,嚼着面,更莫名其妙地转过身看看方夏背影。
“到底是想吃还是不想吃啊?”
缓解了疲惫情绪的方夏重新投入工作中。初入刑警队,他也曾有过绵绵长长的迷茫。
在释然后,更释然。
*
雨刷器左左右右刷走一片积水,红灯转换成绿灯,车子启动引擎,压着滩滩水泊,车轮不停滚动向前。
道路中央,女交警英姿飒爽,站的笔挺,勤勤恳恳指挥着交通。一把大伞遮蔽她头顶那片乌泱泱的天空,伞边缘不断滴落的雨珠,渐渐连成轻柔的面纱。
雨幕下,城市井井有序。
默不作声,静悄悄,低气压。一间窗帘拉得严实的会议室,陆诚插着腰,来来往往踱步。
刚刚他发了个火,其实也是自己内心深处对无力的挫败。自从确定周慧是重大嫌疑人后,刑警队的技术人员全天无休,基本都在那座案发的荒山上搜刮证据。
36小时过去了,一点有价值的信息都无。
这件事埋在每个人心底,沉重又无措。距第一起案件发生已经11天,社会舆论的发酵足够压垮他们每个人,全是梁勇一力顶着,他们都清楚。
刘边清忽然开口,“陆队,你还记得冯秀兰说过,绑架李蝶的人拿走过50万现金吗?”
“如果嫌疑人真是周慧,那这50万她会拿去做什么?”
“给妹妹周茉治病。”王珂橘紧接着答。
陆诚没有搭理。
赵蕾看了他俩一眼,一支按动笔上上下下,她道:“这个我们物检科已经查过,周茉拖欠的医疗费的确是一天之间就付清,可那才10万不到,距50万差很多,够不成证据。”
“那银行账户呢?”王珂橘连忙问。
“查不出。或许钱根本不在周慧手里,又或许,周慧从业银行事务,知道如何规避这个隐患。”陆诚停下脚步,一把夺过赵蕾手里的按动笔,拍在桌子上,“这支笔吵死了。”
会议室里回荡着重重的声响,大家心照不宣,有小幅抿抿嘴的动作,只有赵蕾“啧”了一下,微微翻个白眼。
看的另外几个人狠狠捏把汗。好在陆诚并没有计较。
“现在唯一的突破点,是知道为什么李蝶被大喇喇抛尸在垃圾桶,而吕临岚要被费尽心思埋进土里?还有,明明案发前两天两人已经失踪,为什么凶手要过两天后才动手。”
王珂橘稍稍不满,嘟囔着嘴,“肯定是敲诈勒索需要时间啊。”
陆诚缓缓走到她身后,一把扶住她肩膀,“小姑娘,想事情不要这么肤浅嘛。敲诈勒索的话,那为什么绑架的第一天晚上就杀了吕临岚?”
虽然陆诚说话的语气与平时差不多,但在座的各位都感受到了不同程度的威慑。
王珂橘情不自禁挺直了背,两腿并拢,用力点头。
“陆队?”带着询问意思,刘边清弱弱举手。
“说。”
“你还记得那个鞋印吗?检测出结果是吕临岚的鞋印那个。”
陆诚板着脸朝向他,“你觉得我会忘了吗?这个可疑点不需要你们操心,费点心思在你们该干的事上。”
“散会吧。”一摆手,大步流星推开门,快到一晃眼马上背影就消失。
留下一堆面面相觑、不知所措的人。
“哎!你们发现没有?”赵蕾拿回自己的笔,杵着笔杆敲在桌面,唤回思绪游离的一帮人,“自从那个叫方夏的年轻人出现,陆队他越来越嫌弃我们了。”
王珂橘深有体会,叼着手指甲,“你要这么说的话,好像还真是这样!”
两位女士的视线齐刷刷给到刘边清这边,压力倍增的小刘拒绝背地讨论队长,拖拖拉拉女友走了。
赵蕾坐在原位,挑了挑眉,赌气似的不停按动笔末端的按钮。小刘还真是陆诚脑残粉,半点说不得他亲爱的队长,赵蕾心说。
陆诚拐了个弯,径自绕进可以查看周慧情况的监控室,赶走原本的两个小警员。
外面的雨声隔着结实的窗户依旧清晰传入,昏暗的天辨认不清究竟上午何时。
陆诚缄默不语的侧脸,糟糕的胡须,外套敞开,聚精会神瞧着液晶屏幕里的周慧。
慌乱后已经麻木,就像刚刚从乙醇里脱离出来的人,回想酩酊大醉中一夜荒唐,深陷的黑眼圈,苍白暗黄的面容,睁不开的眼皮。掩饰不了眉目间的担忧与悲伤。
……
“陈医生,你说什么?你再说一次?”
24小时前……
审讯室,陈萱宁和周慧。
周慧颤着音,能有多痛心就有多痛心,情绪激动,镇静的面具真的绷不住,厉声询问。
“周茉!”
“杀人了?”
第一声“周茉”带有亲情的爱意、恨铁不成钢的惋惜、以及对妹妹的思念、通过名字的温暖寒暄。
第二声天“轰”地塌方,由不得希不希望,破碎的残渣从边际倾泻,刺进周慧胸口,成了再拔不出的毒瘤。
“是啊,你妹妹杀人了。受害人叫江小芸,或许你还认识。”陈萱宁字字清晰,没含什么感情的话,在周慧脑海里尤其刺痛。
不知怎么的,眼前浮现一个娇小瘦弱的女孩子影像,蹦蹦跶跶地在光滑的桌面玩耍,童真烂漫的笑容。
不禁露出甜蜜的神情。下一秒,从天而降的一把碎片化作利刃扎中了女孩心口的位置。
女孩倒在血泊里,血液浸润了瑰丽的种子,朵朵娇艳的玫瑰滋生、蔓延,包裹了她。周慧终于看清女孩的脸。
赫然是周茉。
双目流着血泪,可怜兮兮地望着她。
周慧闯入玫瑰丛,拔去错综复杂的荆棘,精疲力尽后向妹妹伸出援救的手。
可妹妹却拔出心口上的利刃,表情冰冷的把它放入姐姐身体。
快速失去血色的她,感受生命一丝一丝凝固在时间流逝里。
陌生的妹妹抓住无辜的江小芸,玫瑰的根茎贪婪地吮吸着人类的心头血,江小芸永远长眠在美丽妖冶的鲜花丛中。
“我替……”一粒泪珠滴在桌面上,幻象瞬间消散,“周茉向江小芸的家属道歉,陈医生,能不能帮忙转告?”
陈萱宁坐在她对面,一脸真诚和可惜,左手托着半边下巴,“唉,你们真是太苦了。”
停顿一下下,左手慢慢放下,换成右手,“但这跟我有关系吗?要转告的话……”明明真诚的神情都还没消失,说出的话已经足够破灭周慧的希冀。
陈萱宁灵巧地收回手,乖乖平放胸前,微微朝周慧探身一两分,狡黠地道:“你不是很厉害吗?有本事你就让那些警察没证据定你的罪,放了你后再亲自去同江小芸家属道歉啊!”炯炯有神的眼睛折射出的尽是恶魔模样。
周慧脱力摔回座椅,看向陈萱宁的视线里有恨,有厌恶。涣散的瞳孔逐渐凝聚,她越来越恨,越来越坚定。
“陈医生,你在这起案件里,到底起了什么作用?”
笑瞬间凝滞了,陈萱宁收敛了乖张的笑,有意思地看着周慧,“你觉得呢?”
手指不停在桌面敲打,歪了歪头,“你说有没有一种可能,我藏了许多关于周茉的事情。”
说完就开始继续微笑,娃娃脸肉肉的,两边发丝垂下遮得显脸小,看起来温柔极了。
她眼底的周慧彻底发狂,企图挣脱手铐,癫狂地张牙舞爪。
“你就是个疯子。”
“滋滋”“滋滋”的电流声,在四个角落同时响起,陆诚敦厚地嗓音传出,“周慧,你有什么要交代的吗?”
她深重的眼袋兜住了泡肿的眼皮,疲惫地抬头,似有所感地正好对上单反玻璃后陆诚的双眸。
她道:“陆队长,能不能让我见一面我的妹妹。”嘶哑的声音。
其实,陆诚于心不忍,拧拧巴巴地很想同意。可是,不仅陈萱宁嘱咐过不行,于法律程序也几乎不可能。
“这个请求,我无法实现,对不起。”
对不起,是真心的道歉。
……
关上门,失落憔悴地走出监控室,陆诚迎面撞上梁勇。一身正正当当警服的梁勇总是端足刑侦分局局长的排面,却也经不起岁月推敲,脸上有了不深不浅的皱纹。
梁勇走过来拍拍陆诚的头,差点没把他掼到地上,“小子,振作点!我天天对着那帮问东问西的记者,都还好好的,你可不许受不住哈。”
陆诚无奈掩着面“噗嗤”一下,“知道了,我的操心老妈子。”
两个人相对无言,转瞬爆发默契的笑声,引得其他警员好奇,纷纷侧目。
笑了一阵,陆诚停下,道:“周茉还是咬定自己是全部案件的凶手?”
“是啊,这小姑娘,真是比你还倔。”梁勇点点他,放宽心地大摇大摆背着手,离开。
陆诚静静注视着他消失不见,又低下头掩了一下面,轻笑一声也转头就走。
雨幕里,城市远方的山被低压的大片云朵盖住身形,高耸的建筑笔直扎入云层间。虽然是白天,但几户人家仍打着一盏两盏灯。
阴暗的天光包围的洛城,道路上车流量不减反增,堵塞的交通,盈盈绕绕着红光;公交车按班发出,缓慢行驶在既定的路线上,旁边的地铁站口,一位行人踏上电梯就勤劳地播报一句。
陈萱宁正恬静地接待一位患者,倾听对方的诉求;
方夏的四周一片苍茫,他撑着伞,步履匆匆,来来往往反复;
陆诚被七脚八手推进警局食堂,小刘贴心地打好饭菜就等他去吃;
唐睿立于昏暗的房间中,寂静的过分,外面响起乡村特有的时不时狗叫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