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我们的微笑,源自那颗滚落在潘多拉盒子一角的小小石子。和死亡毗邻而居的人,相对于生死的问题,一朵花的微笑反而更能铭记于心。”
“眼下的我们仿佛是被某种幽幽的花香吸引,乘上了一艘全然未知的大船,沿着命运的航线随波逐流。这艘所谓“天意”的大船,将到达哪座岛屿,我同样茫然不知。但是,我们必须信赖这次航行。”
“我们甚至萌生了一种感觉:生和死,不再是决定人类幸或不幸的关键。”
“死者归于圆满,生者则立于出航船只的甲板上合掌祈祷。”
“船,顺利地离岸而去。”
……
……
我落入沉寂的空海,泡沫四面八方包裹我的躯壳,发丝漾开的黑团,盘桓纵横于脸,缠绕着死死勒住我的脖子。
享受意识脱离现实世界的快感。
忘记了自己是谁。看着远处慌张的脚步,斑驳的光影错乱,毛糙的水泥地硌着我肉。
鲜血硬生生淋漓心口。
好累。
让我休息吧……
封锁与外界的点滴,游入孤身平和的深渊,从此万家灯火的温馨与我无关,因为我死在暗无天日的清晨,夜晚的幸福不曾见过。
忽然脑子里的一些东西剧烈活跃起来,抓住我随波逐流的神经。
一位妇人悲痛欲绝的唤声渐渐越来越靠近。
“小芸,小芸呐……”
“小芸快回来,妈妈,在家等你啊。”
我停顿住步伐,驻足回头看了看,是最爱我的妈妈啊……
周身的雾气平白无故四起,我的腿淹没在其中,苍白的脸勉强挤出微笑,安慰恐慌的母亲。
一阵汹涌澎湃的心酸,酸到自己内脏六腑都痉挛得抽搐。
掩面哭泣,无力地瘫倒在地,白茫茫的雾气瞬间吞没了我,白色外套的表面斑驳暗红的血泽,抹不去的事实和泥土。
“妈妈,我先去布置我们下辈子的房子……”
浪花翻涌,拍打我在海面漂浮的遗体,是浮萍,随浪潮顺势而动,被啃噬。
周茉,是周茉的脸,狰狞又狠厉地向我扑来,明明我……看见了藏于眉间眼底,她的畏惧和无措。
我不明不白叩响苦短前行的梵音,迷惘中。
我死了,对吗?
颤抖着音调一脸不可置信。可是,可是我……还没有给田暮一个答案。
晃白至晶莹剔透的双手,越来越透明,越来越透明,雾气穿梭过血肉的肌理,我看到流动的血液,和纵横交错的青筋。
半消失的双腿,裤截空荡荡地摇曳……
没时间了。
——田暮,田暮,田暮!
——你快来拉住我,你快出现。
我有那么多遗憾,我不想沉寂在这片海里!我奋力挣扎,我要离开,我要游出去!
可,痛苦的荒丘一座座阻挡我的视线,抬头尽是连绵的高山,哪里有路?
我……是真的死了。
柔软的风漏过我的指缝,悠扬地远去,挂于一端晾衣杆的毛巾惊惧地探出十米高的空荡荡半空。
我布满血丝的视网膜,最后一幕是直线下坠的衬衫,像一只翩翩起舞的白蝴蝶。
不愿阖目。
死亡,或许是另一种圆满的解脱。
*
闹哄哄的医院环境,女士音机械地报号,干净利索。“请17号患者前往您挂号的精神科王医生处就诊。”
一位年轻的姑娘从等候席起身,浓重的黑眼圈,满脸倦怠,面色蜡黄。
余纪白注视着女孩走入诊室。
他坐在多余的空位上,手中捧着一本厚厚的翻开的书。本身不差的五官安静下来,姿色就逐渐展露。
别人瞧着,是颇具书生气质的男人秀色可餐地。哪里知道,正处讨论中心的余纪白,脑袋一片空白。
他是陈萱宁带的实习生。
陈萱宁不在,无聊。
余纪白忿忿不平,保守估计自己居然是最后一个知道陈萱宁这几天请假的人。
可恶的陈萱宁竟也不知会他一声,伟大的革命友谊,割袍断义了!
余纪白的心拔凉拔凉。前阵子还甜蜜蜜夸我小酒窝可爱迷人,没多久现在就嫌弃它坑坑洼洼,他酸溜溜的想。
活像被甩的小可怜。
……
“你的酒窝不是酒窝,是醉卧梦乡的被窝。”禁不住他撒娇卖萌,陈萱宁无可奈何,随便上网搜了哄人合集,笑着摸了摸他的头,顺他心意。
余纪白至今回想起来都会开心得傻乐。
……
“你脸上怎么有两个坑啊?”复查患者情况的某天,陈萱宁皱着眉,一本正经的,杵着笔杆狠狠地扎了他的心。
余纪白想想就生气!
他随手将书留在原地,拦住无辜躺枪的护士长,“姐姐呀,陈萱宁为什么请假,你知道吗?”
“姐姐神通广大,消息灵通,怎么可能不知道啊!”
“姐姐,你就告诉我嘛~”
……
护士长烦得慌,摆着手不想搭理他。余纪白仗着自己嘴甜又好看,不依不饶。
“陈医生为什么请假,阮主任肯定知道!你这么想知道,就赶紧去问她吧。”护士长慈眉善目,拍拍抓着她手臂的余纪白的手,认真建议。
余纪白讪讪放开,缩紧脖子,活像一只就要进屠宰场的鸡。
护士长正纳闷,怎会如此有效果?一转身看到不怒自威的主任端庄可亲地注视着余纪白。
就什么都恍然大悟。
果然,治他还得是咱们主任!
她礼貌地点点头问好,示意一下手里的工作,灵巧地小步跑开。
余纪白目视着,小表情里全是“真就这样走了嘛?”的不情愿,一边还留着心眼观察阮梅主任的神情。
十分难做。
主任笑眯眯地盯他,“虽然陈医生请假了,但小余医生也不能荒废工作啊。”
“这样,我这边有个病例。这么多天跟着萱宁学习,总长进不少特别的知识吧?来,我检查检查你的实力。”
中年妇女知性的声音,按理来说应该只会让人联想起温和的事物。
余纪白哆哆嗦嗦地打了个颤。
小学时期,算数题反复错的步骤又错了,而爸爸又正好检查那章作业,小小的他胆战着祈求不要发现,和妈妈拿出五颜六色的衣架一下一下打在他肉上的火辣辣疼痛感。
瞬间重现。
他真的很怕性格、年龄同妈妈差不多的中年妇女。
反抗?这辈子都不可能反抗的。
于是余纪白唯唯诺诺应下,收敛了活蹦乱跳的一面,落在阮梅主任身后两米,不远不近跟着。
……
原先位子上的那本书娴静地平摊着,窗缝漏入的风,翻动整洁干净的纸页,“唰唰唰……”间隙里,黑体字若隐若现。
一位护工顺便将它归放回一侧的自由书架。
封面《潘多拉魔盒》
午间,难得出了一次明媚的太阳,气温随之骤升,热得人措手不及。
许多武断地决定裹着大厚棉服出门的打工人,都不约而同后悔,汗细细密密滋出。
老天就跟闹着玩似的。
清晨与中午的温差居然如此悬殊。
况且,尤其闷热,再加上无风,黏糊糊的空气跟狗皮膏药似的紧贴额头,头发也比平常容易油一些。
真是天气特别奇怪的一日。
人流量本来就多的机场,今天同样汇聚了来自四面八方的和将要抵达五湖四海的游客。人挤人,好不热闹。
人声鼎沸的隔壁,是门可罗雀的汽车站。
城市发展迅猛,到哪去都有高铁、飞机,谁还愿意坐那劳什子大巴,颠颠簸簸又晃晃悠悠,不晕车也摇出晕车了,不是活受罪吗?
而且一坐几小时,极其浪费时间。
不过呢,要是想去一些经济不景气的小县城,还真只能认命。毕竟,能通行的车只有大巴,你没得选。
唐睿拉着行李,大箱子里是换洗的衣物。陈萱宁拎他的文件包挽着他手臂,一起慢慢走向售票处。
“哥,廖姨身体没出什么大毛病吧?要不要,我过几天也回去一趟看看?”
唐睿道:“不用,小事情,估计就是想诓我回家。你最近协助警察破案,用不着特意回去。”
陈萱宁有些惋惜,“好吧,那哥哥替我问候一声廖姨!”
“行。我去买票了。”唐睿答。
“好!”
陈萱宁安静地接过行李箱,立在后边等他。排队买票的人并不是很多,很快就轮到唐睿。人工窗口的服务,有利有弊。
同样容易受到天气感染,变得烦躁,“这么偏的地方,只下午两点有一班车,确定要?”
“可以的,请给我开票吧。”丝毫没有动容,唐睿依旧礼貌回复。
这地方鲜有人用“请”这个字,售票员好奇地抬头看了看。
当下,收敛了许多受破天气影响的负面脾气,理理两鬓的碎发往脑后别。
矫揉造作地说:“先生,这是您的票,请拿好哦。”配上一个甜甜的笑,尽力展现自己最亲和的一面。
“好的,谢谢。”唐睿微微点头,双手接下车票,从另一侧出口通道离开。
年轻的售票员呆呆地注视他的背影,两手托腮,花痴万千。
陈萱宁目不转睛盯着手机屏幕,没有注意到唐睿已经行至面前,“我们萱宁,在忙什么呢?”
“哦!哥哥,这么快买好了?”陈萱宁浅浅吃惊了一下,收起手机,“警局里的事情,跟你说过的那个陆队长……”
“一直不死心的期盼。”
陈萱宁说:“可是,我已经决定要帮一把周茉姐妹俩。我不会告诉他们事实的。”
“不行!萱宁,你得告知警方真相。”
唐睿突然严厉地出声。
镇住了正自喜得意的陈萱宁,她愣了愣,“为什么?”
“她们的感情就像我跟你一样,我很想帮她们,如同帮自己。而且,她……还是我的病人。”
“可是陈萱宁,对待这样的事你不能有私情,你得不带一丝情感地去处理。如此,你才是一个合格优秀的医生。”
唐睿很少正色唤陈萱宁全名,她下意识紧张又害怕。
顾不上许多,先连声答应哥哥的话,小孩子般做错了事的轻轻道歉,扯扯唐睿的袖子。
唐睿却不是很领情。
“陈萱宁,记住!精神科医生决不能与患者共情,你高高在上,是给他们第二次生命的人。”
“所以,只有他们膜拜崇敬于你,绝对不是你同情可怜他们!”
“记住了吗?”
陈萱宁茫然地低着头,这种说法她有一些不理解。
可,哥哥说的话,总不会有错。
说服了自己纠结的内心。对,他们都是蝼蚁一般的人,不值得我动容。
周围老大爷中气十足的教训儿子儿媳,几个大妈为抢一个空位谁也不让谁,一群活力四射的黄毛年轻人不知道要去哪里猎奇。
闹哄哄的声音一点点剥离,脑子里犹如万花筒般闪现过众多回忆。
有父母双亡后指指点点说风凉话的邻居;
父亲慈祥的脸,唇翼瓮动,“萱宁要善良。”宽厚的手掌抚摸在头发上的实感;
被房东恶性加租。印堂发黑的老女人推搡着她,脸上的纹都一道一道皱成横沟,深得可以夹死几只苍蝇;
她辗转流离的初高中时期,一次次出彩的成绩向来只能换取,心有灵犀被当做晦气的孤立;
还有,不知哪里的一只猫咪垂死挣扎,阵阵连绵的呜咽声……
“萱宁要善良。”
“人性本就冷漠。”
“萱宁要善良!”加重音量,盖过前一句。
“人性本就冷漠。”
冰冰冷冷,如凝冻的水滋在脸上清醒,再次充斥整个脑子。
“萱宁要善良……”
“萱宁要善良……”
“萱宁要善良……”
……
越来越轻,越来越轻,直至渐渐消音。
最后只剩下,“人性本就冷漠。”
“萱宁?萱宁?”唐睿关切的声音强势破入脑袋,喧闹声又缓缓在耳边响起。
刚才走着走着,她忽然顿下脚步,扶住额头,怔怔地不说话。
唐睿小小的惊讶,十分担忧。
“我没事,哥,就是想到了之前糟糕的事。”陈萱宁恢复状态,又带上淡淡的笑,送他到安检查包点。
没几步就到了。
陈萱宁挥手目送,唐睿告别她,拿着行李往上车地点前面的金属座椅等候。
他要乘坐三小时颠簸的大巴,再转当地的出租,开一个小时后才能回到,现在他母亲养老的地方。
那里是母亲的家乡,他12岁前生活的地方。
身边空落落的,陈萱宁黯然离去,情不自禁打开一颗夹心巧克力的包装,塞进嘴里,嚼了两下。
浓郁的可可味道舌尖融化,咖啡因刺激脑神经一下一下跳动,突突的。
点亮主页面整体素净的屏幕,手机壳是桃花朵朵簇拥中间的一小片镜子,方方正正。陈萱宁的手指甲画了精致的装饰。
桃红色的背景,一两朵粉嫩的阳春花,明黄的蝴蝶点缀。
一颗小小的巧克力很快就殆尽,她乘上回市区警局的地铁,久违地寻见一排空位,平静坐下。
挂着温柔体贴的笑,暖意却没达眼睛。
*
警局里,一口咬定自己是唯一罪人的周茉越发坚定,是个人都能感受到她已经逐渐冷静,回答警察的问题,思路也越来越缜密。
陆诚可头痛。
一边方夏接替刘边清,继续监视周慧,没什么收获。
周慧全天两点一线,相当正常,压根没有见妹妹消失的慌张。不过,周茉就读的德爱高中,选择了寄宿,目前一周还没到双休。
而且,周茉众目睽睽下刺了江小芸的社会新闻被警方及时拦截。
审讯室里落寞的小女孩,敛着眉沉思。
陈萱宁的话给了她很多力量,足够有勇气面对警察一轮一轮变本加厉的盘问。
周茉本来就消瘦的身形,几天茶不思饭不想,更加面黄肌瘦。舔舔口干舌燥的嘴唇,裂开的血痕传来丝丝痛感。
唉,他们到底什么时候相信。
走廊来来往往的人,大厅有序排队开展工作,一堆端端正正警服中,特别的大喇喇穿着便装荡来荡去,不用看就猜到是陆诚。
时不时遇到巡视的梁勇,神色自若地打声招呼,匆忙绕开。
一副样子搞得似乎很忙的感觉。
心乱如麻。
捏着手机常常觉得有新消息,真的去看也只有干干净净的商务锁屏壁纸,风平浪静。
巧的是,瞧的次数一多,还真让他等来了消息。
……
沉默一会,梁勇望见他背影实在无聊,正扬手准备招呼他去喝杯茶。
手举在半空,尴尬地不知该举该放,话卡在喉咙眼。
因为陆诚一溜烟跑走。
“方夏!快看我给你转发的那条内容。”
消息弹窗显示:陈萱宁。
“总结这几天情况,周慧确有重大嫌疑。周茉的确是为她掩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