热闹的商场门口,几个年轻人眼神迷离的跌跌撞撞走出,猿猴般高声呼喊不绝,看起来整个人处于极度亢奋状态,身上散发的盈盈酒味使得路人纷纷避而远之。
阵阵冷风吹回一些他们的理智。商场内部是春暖花开,更具上头撒欢的氛围。
几个年轻人东倒西歪地扒着金属质地的栏杆,哼哼唧唧的把脸贴在上面,滚烫倏地触摸寒凉,灵魂惊颤着得到升华。
“嘿!江小芸!”
一声男孩子清亮的声音打破小区里静谧的环境。饭后出门散步消食的大爷大妈、加班晚归的都市白领和出门丢垃圾的人,都侧目过来看着那个小伙子。
话语中被惊扰的那位主角,茫然地张望四周。男生的身影正好被一盏路灯打下的阴影笼罩,只闻见声音的女生明显有些不知所措。
男孩子笑了笑,露出白白干净的小虎牙,迈开步子踏入一束灯光洒下的光圈中。
瞬间吸引了江小芸的眼球。
是田暮,我暗恋的人,江小芸的少女情思,苦涩的如同酒心巧克力浅尝辄止,多年的细细品味却只余醇香,萦绕舌尖。
她迅速地把手中的一大袋垃圾扔进垃圾桶,脸抵住寒风的温度微微发烫。
她下意识向下扯了扯过短的校服裙摆。
“田,田暮同学,晚上好。”像她这样内敛又害羞的人,能在喜欢的人面前磕磕绊绊说完一句话已是不易。
田暮又笑了笑。
他的距离在夜色里其实看不清江小芸的表情,但他完全能想象出——一只受惊的小兔子。
红彤彤的脸颊可爱得紧,很想呼呼呼地冲过去抱起她转圈圈,心脏砰砰砰地超兴奋,恨不能叭叭叭地亲她两口。
如同私生饭一样借用矮小的灌木丛遮挡身影的陆诚,也觉得江小芸这孩子实在讨喜。
他没有立刻离去,坐在半开放小区的长椅上闭目冥思,却意外的窥视到这场美好而盛大的暗恋。
男生动了,从怀里拿出一个厚实的本子。
棕色古旧的封皮,里面夹着一张张纸,撑开页与页之间的缝隙,压弯整本书的轮廓。
田暮拿着它,伸出手向江小芸,“这是,我给你的礼物。”
再提一提另外一只手上拎着的一大袋用红色袋子装起的东西,“这些是我妈妈包的粽子,也给你,你们家等过年可以吃。”
“……谢谢你,也谢谢阿姨。”江小芸受宠若惊,反应慢了半拍。
她接过大红袋子,把本子牢牢地抱在怀里,感受到比她高半个头的田暮静静地注视着她,脸上的温度越遏制越无尽于事,只能越发地低着头,独自收藏甜腻心酸的暗恋。
江小芸含蓄地说完再见。
本子与心脏相贴,残留田暮体温的本子灼烧着她接触的每一寸皮肤。听到身后田暮低低的笑声,心跳错一拍,肢体运转的零部件瞬间凝固,变扭的同手同脚。她只想落荒而逃。
“小芸!”田暮的呼声彻底让她乱了阵脚,她只觉得今晚的对话过多了,还有一丝奇怪的气氛流转两人之间。
就像马上要给她快十年的暗恋打个终止符。
可还是她停下了,静候着田暮的后文。
但田暮挠着头却不说话了。
影子拉得很长很长,拉过江小芸的身边,她缓缓地挪动脚步,慢慢靠近影子里他胸膛的位置。
心脏踩着鼓点揭示少女的紧张。这是她最大胆的一次。
“小芸,18岁生日快乐。”田暮憋了许久憋出一句祝福。路灯的光晕炸开在他脑后,清澈的笑容,小虎牙显得乖巧。
江小芸恍神了一会,觉得他就像童话里开朗明媚的小王子。
但自己并不是华丽的公主。
她黯然的勉强挤出笑容,回答:“谢谢你,我回家了。”失落地迈开步子,朝家的方向走去。
田暮能感受到女孩迅速下跌的情绪,胸腔里千言万语欲破壳而出,但因为不知道如何开口,热锅上的蚂蚁般原地抓耳挠腮。
抬头再找她身影时,已经望不见。
陆诚替两人急得不行,媒婆似的心第一次疯狂滋生。两小屁孩明明就是互相喜欢,叽叽歪歪的居然不表明。
他同时也挺欣慰,某种意义上这小子是挺适合江小芸的。
算是帮江小芸鉴定过未来男友,就当还她解围之情,也不管本人同不同意,陆诚单方面敲板。
江小芸提着挺重的袋子爬上五层的楼梯,累得气喘吁吁,敲开家里厚重的防盗门,母亲布满皱纹的脸探出门缝,“哎呀,这是一袋什么啊?你哪里拎回来的?”
小芸换了鞋子,两颊的红痕未完全消散,“这是我小学同学田暮妈妈包的粽子,路上碰见,他给我的。”
“什么粽子啊?我们家又不缺,你拿来干嘛?我跟你说,人家就是看你考上德爱高中,非得凭着什么小学同学的关系想方设法巴结你,你可不要中了人家的圈套嘞!”母亲尖着嗓门讲话。
江小芸不想听母亲的无端揣测,一股脑躲进自己的房间里,“我复习了!”
母亲立刻收声,没感觉出女儿的不悦,只当她是心系学业,“好好好,明天加油!争取一把考上特招!”
是的,她明早就要奔赴心仪大学的特招考场,严谨估计,大概率能考中。
可此刻的她完全没有心思学习。
江小芸摸出揣在怀里的本子,田暮的体温混着她的体温,算不算两人间接拥抱了,少女害羞地遐想。
田暮是她从小学四年级就开始暗恋的人,或许彼时的她不懂暗恋,只是懵懂的希望与他多说说话。小学时候的田暮是班上老师盛赞的优等生,文能样样满分,武能打球跑步第一。几乎是所有女孩的偶像。
那个时候江小芸头脑还没有开窍,笨拙的一只丑小鸭,没有人料到她以后能去德爱高中。
而瞩目的田暮却平平无奇地只考上了市一中。
她奋力站上与田暮并肩的高度,但在陌生的德爱高中里,没有了田暮。
一开始那些张扬着表达爱慕的女生,后来一个个都拥有各自的男朋友,只有江小芸孤独一人承受住暗恋的美好和苦闷,十年如一日的坚持。
就像她坚持着靠题海战术跻身“学霸”行列一样。
江小芸不安、激动、忐忑、喜悦交杂的翻开本子,男孩子清隽的字体跃入眼球。
她珍惜地着男孩子一笔一划中蕴藏的真心。
这居然是一本告白日记!
写满了田暮每一份犹豫不决的表白,记录着她的一颦一笑,吐露男孩子每天真挚动人的思念,日期一直延续至今日。
第一篇时间是小学四年级的某天,内容是注意到她省出午餐的肉块去喂校园里的流浪猫。久到连她也无法回忆出那个时候田暮在哪。
本子的纸页虽破旧有些还摇摇欲坠,但破损的每个角落都被男生小心翼翼地贴上透明胶带。
近十年的喜欢一字一句保存在本子里,到后面,因为缺页数不断增加新的字条,撑得普通纸板制作的本子封皮鼓鼓涨涨的弯曲。
全部内容有条不紊地按日期排好,江小芸从不可置信到心动万分再到欣喜若狂。
世上美好事情之一,莫不是你爱的人也在爱你。
她的心“砰、砰、砰”,多年的苦涩和心酸被甜蜜和害羞代替。
房间外妈妈开始絮絮叨叨嘱咐她明早准备的东西,可江小芸已经乘着轻气球飘飘然飞起,一颗心轻盈而冒着热气。
空耳听见母亲的嗓音,她捂着嘴巴。
任何一个女生看到如此用心的日记都会动心不已,更何况对方是十年暗恋对象。
日记的文末赫然几个大字。
“恭喜你成年,你愿意做我女朋友吗?”
江小芸情之所至地点着头,恨不能赶紧告诉他。
“我愿意。”
她仔细合上心目中价值连城的本子,做梦似的深吸一口气,感觉一切都不那么真实。
她狠狠掐了自己一把,痛的直龇牙,一会又开始傻笑。
笑得眉眼弯弯的漂亮,笑得小脸和鼻翼一点红扑扑的惹人爱,笑得睡梦中也咧着嘴。美满安宁的进入梦乡,慢慢消化这份十八岁专属礼物所含的真心真诚。
梦里,她成为令人惊慕的公主,心慕的王子跨越万里求娶她。
18岁——充满无限可能的最美年华。
*
鸟雀站在树枝上,一大早就开始不停地鸣叫,吱呀吱呀、布咕布咕。仔细一听,只有吱喳吱喳、布咕布咕。
其实他们正在控诉昨夜的风多扰清梦。
天边破晓蒙蒙亮,晨练的人陆陆续续出现在公园广场上舒展困倦的身体,对着草木吐纳。
蜗居长椅、孤单的人理理风尘仆仆的头发。
晨曦里还未获得温暖的大地,积攒前晚落寞漂浮的仿徨,孕育崭新一天的希望如同郁郁葱葱。失魂的人依旧失魂,灿烂的人依旧灿烂。
人们养精蓄锐目标达成,开始投身新的拼搏,迎着朝阳。
江小芸翘首以盼田暮出现。
可或许因为今天不是休息日,他并没有显身。
那就等特招考试结束,我再特意去他的学校,亲口说出我的回答吧!
江小芸美滋滋地坐在饭桌前幻想,两条细细的腿欢快地摇啊摇,乖巧等待妈妈制作一份美味的营养助考早餐。
越来越多的人汇聚沉寂一晚的都市早高峰,车子从小巷一辆一辆驶入大道,人流迅速挤占人行道,热闹、富有生气的新篇章再次开启。
花鸟市场里鲜活的生命机灵地在笼子中上蹿下跳,呆头呆脑的偏着脑袋,看着乐呵呵逗它的大爷。
高速公路上满载的大卡车,平稳地停在水产市场下货处,一箱箱新鲜惊恐的鱼、虾、蟹静候彼此的结局。
吆喝声起,一碗滚烫出锅的面条晃晃悠悠端上顾客的餐桌;一阵雾腾腾的白气四散,挡住迫不及待的视线,一屉香喷喷的肉包子风风火火的立刻被一抢而光。
包子皮薄馅多。顶上褶皱间溢出咸香的汤汁,瘦肉较足的馅露出冰山一角,冒着诱人的热气。被汤汁浸润得淋漓尽致的包子皮,入口松软,肉馅和小葱逼出的汁液混着发酵得恰当好处的面皮。
早起人的馋虫被彻底勾出。
居民小区里日久天长早就熟悉的陌生人,见了面多少都能瞎掰扯两句。
包子铺的老板笑容满面,“小芸呐,上学去啊?”
“叔叔,我去考试!”江小芸背着准备就绪的信心,坚定勇敢地闯向越来越光明的前途。
“好好好,慢点走,看着路。”招着手,忽然感觉这小姑娘没有之前那么害羞内敛了。没等他琢磨会,包子又熟了一屉,旁边等着的人早已虎视眈眈。
把包子都按着顺序分给顾客之后,已经看不见她,自然也就忘记琢磨。
江小芸难得的蹦蹦跶跶,心情快乐极了。
终于熬过压抑的时光,现在就要迎接属于我的美丽以后了,她忍不住这样想。
脱去自卑沉默的外壳,她飞扬地笑,酒窝两个甜甜的,其实她也很漂亮。善良淳朴的心总是能给外表加分。
脱去夸张不适的校服衣裙,穿着合身服帖的休闲衣裤,她很轻松,自然也就没了浓重的羞耻感。
江小芸绕过一条条街区,到达距离考场剩余一片居民楼的地方。
她突发奇想,希望自己冲刺地奔跑过这片被房屋掩盖出的最后一块阴影区域,去拥抱、去迎接盛大的阳光夺目。
随心所欲。
于是,她开始奔跑。
“江小芸。”耳中突然传入一声叫唤。
虽然暂停脚步对小女孩此刻迷信似的心理是不吉利的,但她出于礼貌和尊重还是快速地刹住了步伐。
她好奇地张望四周,找寻叫她的那个人。
居民楼一栋栋形成的天然转角,一个人戴着连帽卫衣上的帽子,低着头看不清脸,微微迈出一步,正好让江小芸看见她。
江小芸歪着头越发好奇的想看到那个人的脸。
“江小芸,你好啊。”微微扬起头面部的角度,一束顽强的阳光钻过层层楼房交叠的缝隙,打在她的侧脸。
是周茉。
刹那,江小芸放松地展现自己纯朴天真的笑容,小酒窝依旧清甜。
……
“你可真是我的好队长!”方夏大清早就对着一个无辜躺枪的手机可劲吼。
那边的陆诚顶着鸡窝头,睡眼惺忪,压根没听清一句话。他砸吧着嘴,聚一把冷水胡乱洗洗脸,又是不想清理毛糙胡子的一天。
他也有点乱,康乐巷案的每个线索看似无意,但都出现在恰好的时刻,推动死胡同般的案子进展。
就像有双无形的手在操控所有。
陆诚甩掉莫名其妙的想法,万年不变老外套,揣着裤兜,熟门熟路走进一家早餐摊,要了一份煎饼和咸豆浆,搬条塑料椅子坐下,热络地同摊主攀谈。
反正不管什么手,扒手、神之右手什么什么的。天王老子来了,扰乱了治安、弄出了人命,也都得铲除。
欢快的风铃挂在门上叮铃叮铃作响,但保守估计,只有风铃是快乐的。
项洲满头怀疑和焦虑,无精打采地耷拉眼珠子正瞅着偷摸进侦探所的方夏。方夏尴尬地收回脚,有种小偷被当场抓住的心虚感,转念一想,这地不也是我的,做什么做贼心虚似的害怕。
便就挺起腰板,朗声道:“这么早,你就来店里了?”
项洲维持耷拉姿势,有气无力又心力憔悴的说:“为了等你,我就没回去过。”
“啊?这么拼。”
方夏吃惊,完全没有对着陆诚时的嚣张气势,连刚刚才鼓起的神气也偃旗息鼓,有些抱歉和愧疚,可嘴硬不想承认。
“方夏,你到底去干什么了?开不开侦探所你能不能给我个准话,我也好抓紧改行。”
方夏心说,听你那语气不像是要改行,倒是挺像要改嫁,幽怨小寡妇。
又立马意识到不能打趣,正色严肃,“开啊!我现在就是在给咱完成笔大单子呢。不信的话,我现在就给你打电话问问是不是。”
作势就要掏手机,摸了两下没摸着,边嘟囔着边走进里面,“哎,我手机呢?是不是落里边了呀?”裤兜里的手死死抓着手机,装模作样走开,大白天睁着眼睛说瞎话。
项洲熟知他的套路,一脸累了麻了,两只手托着下巴,明晃晃的黑眼圈,觉着自己得盘算再就业的下家。
……
公安局旁边是二十几年前公家批下地皮分配给当时的领导层居住的民楼,多余的就分给警局新来的又没住处的毛头小子,当做宿舍。
慢慢的,以前分配到房子的领导退休。到了含饴弄孙的岁数,跟着儿子女儿别处享清福去,这边的房子多就或租或售卖给别人。
后来,就几乎没人知道这片地的起源。
只有一些拿这当宿舍的年轻警员听说过。
二十年前的房子,外墙历经风吹雨打已经留下层层黑垢。沿着早几年修的自行车绿道,小走几分钟就到了现今公安局亮堂堂的办事大厅。
办事大厅里,“身份证办理”“民事调解”“依法报案”的窗口亮着明晃晃的红灯,三三两两要办事的人坐在等候区的椅子上,等上班开工的警察。
从一个赶早就来排队还有些惺忪的普通人视角,接下来的一幕足以永生难忘。
丧尸片里丧尸横扫过境的场景看到过吗?
总会留下一堆又一堆无辜人的尸体,顽强的人半个身体被啃食完,还能屹立不倒,摇摇欲坠,流淌的热血失去原有轨道,喷淋出。一股一股把自己浇成了血人。
走进空旷大厅的那个人,
——手、衣服、脸,都是血。
颤抖又空洞,缓缓走进大厅,右手紧握一把血淋淋的刀,刀尖滴着血,左手满是血,虚虚半握拳,身前的衣服和脸上都是喷溅状的血,一滴滴结成血痂凝在白皙的皮肤上。
看不清前路。
胆战却无比固执地往警局深处一点点挪,世界在耳边就像按下静音键,所有喧闹隔绝,与之无关。
只有脚下瓷白的路。
早已引起周围铺天盖地的惊慌。外面先一步看到并且注视着那人走进公安局的普通人已经度过脚软害怕的生理反应时间,捂着鼻子和嘴。
空气里浓重的血腥味,勾得人胃里的酸水直往上冲。意识里只想赶紧逃跑。
刑警队的人很快出来控制住局面。
疏散群众的,喊人手帮忙的,和尽管如临大敌,但仍尝试用安抚温和的口吻劝说来人,放下刀具的刘边清。
刘边清的视角可以清晰看清,对面女孩娟秀细腻的小脸,布满道道血痕,痛苦又迷惘的表情深深印入他心里。
他引导女孩的注意力,一侧随时待命的警员,警惕地关注她手里锋利尖锐的小刀。
少女魔怔的状态,念念有词,眸光紧张跳动,直直盯着刘边清的眼睛。
千钧一发,满是血的小刀到了警方手中。
刘边清迅速上前扶住少女细若拂柳的身体。
胸口还未凝固的血迹染在他白净的卫衣便服上,增添了一丝妖冶的美感。
面对审讯室缩成一团的女孩,怎么看都觉得,她应该是父母手心里最温柔的明珠,而不是此刻满身暗红血迹斑斑点点的极恶之徒。
很多警员无言地叹气。
“你说什么?她叫什么名字?再说一次。”电话里的陆诚陡地提高了音量。他在半路上就收到了消息。
刘边清垂眸,回想起刚刚女孩走进审讯室时突然用力死死拽住他的衣服,咬牙切齿强调的话。
女孩以为瞪着眼睛就是凶狠的样子,但其实根本盖不住由心而生的悲伤和恐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