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乐巷里咋咋呼呼的打麻将声此起彼伏,某处昏暗的角落闪过一束强光手电筒,随即又沉寂在黑暗中。
一个黑影戴着顶军大衣标配的帽子,五官埋在衣服里,尽量靠着墙垣不引起别人注意。
麻将堆里爆发出惊呼,有人欢喜有人愁。
周慧和周茉的父亲周老伯,跳出康乐巷里漆黑的阴影,巷口外边明亮的光彩登时笼罩着他,裹住自己破旧的棉衣外套,蹒跚的往一条熟悉的路走去。
市医院一院只有急诊区明晃晃的亮着红灯,夜幕中的医院蒙上一层说不清道不明的阴沉滤镜,周老伯迈上洁白的台阶。
受到前台人员的急切问候,他拉下衣服露出混浊泛黄的眼球,曲张的条条经脉盘桓在脸两颊。
“我找精神科的病人周茉。”
“茉茉,这该怎么办啊?你说警察抓你姐姐做什么呀!”
周茉坐在宽大的白色被子里衬得人瘦瘦小小,苍白的手背上挂着点滴。
神色疲惫烦躁,担忧溢出身上每个毛孔。
心底有团火苗逐渐演变成漫天大火,熊熊的烈火企图吞没她的理智。
“……爸爸,咱们巷口是不是发生了不好的事?你讲给我听听。”
咬碎了牙,理智的镇静与病理反应的愤怒相抗争。
周老伯闻言,七零八碎的把最近听见的看见的都一箩筐倒干净。当然包括康乐巷的案件。
周茉的情绪越来越难以克制,拇指死死扣进食指的肉里,留下一截截红肿疣起的印痕。
姐姐是她为数不多的底线。
知道姐姐被警察带走,疾病的焦虑只会让她有无穷无尽的负面想法,直接导致无法平静。
呼吸如翻腾的海浪,肆意冲击海面上摇摇欲坠的灯塔,单颤的承重柱孤立无援,就差一步轰然倒塌。
她想起陈医生平时常说的帮助平复心情的办法,不断吐纳气息,努力尝试压制病魔,脸上泛起涔涔的冷汗。
周老伯终于发现小女儿的异样。
“茉茉,你这是怎么了,怎么这么多汗?”
“爸!我要出院,你明早就向陈医生要出院手续的签字同意。”周茉一把攥住父亲靠近她额头的手,动用所有的理智支撑她十分坚定地说出这句话。
眼波中的惊澜在这刻霎时消失,炯炯地盯着周老伯,眸中的力量感染老伯不知所措的内心,仿佛找到主心骨,下意识听从女儿的吩咐。
“好!我明天一大早就去!”而忘记小女儿的情况其实并不乐观。
……
距周慧释放时间剩余八小时。
瓢泼的大雨无情地席卷洛城市,三辆警车鸣着震天的警笛呼啸而过,隐隐有余声。
雨刮器不停地工作,每次都能拨走一片水泊。车上,刘边清突然出声打破沉重的近乎冰点的低气压,“陆队!赵姐发信息了,报案人身上的泥土里确实有受害人的DNA残留!而且比对结果已经出了,是一个女孩,叫吕临岚!”
陆诚坐在副驾驶,凝视前方如倾如注的雨,手肘撑在车窗沿上,摸着额头处的发根,“吕临岚?”明明不认识却莫名觉得有些耳熟。
“陆队!记录显示,她的父母在两天前就报案女儿失踪。”刘边清兴奋地道。
“两天前,现在才发现尸体。”陆诚一如既往地凝视着前方,淡淡的面色琢磨不透想法,“你联系她父母,直接去现场认尸。还有,你再仔细查一下这个吕临岚的资料。”
“好的,陆队。”刘边清说完就投入与时间的赛跑。
风雨晦暝,天色昏暗的如同黑夜,不安的墨点慢慢扩散侵占纯白的空隙,丝丝缕缕同枝桠分叉遍布,肿胀每个警员的内心。警车飞驰过一座跨江大桥,桥下江水波涛汹涌,野性的浪花猛烈地拍打桥梁,溅起四散的小水花,水深邃似海,看不透底下暗藏的玄机。
兵分两路,警局里留下一部分人继续对周慧进行熬鹰战术,另一部分人前往报案人所指的地址——东区某无名的矮山。
很巧的是,这座山距离康乐巷很近,但属于荒山,平时基本没有人去。
大雨滂沱,根本撑不住伞,陆诚套上简易的塑料雨衣,冒着雨拉开湿答答的警戒线。山里泥泞的土地被雨水冲洗的更加松软,汇成一条浑黄的泥土水沟,顺着山坡,水花后一个紧咬着前一个的腿,迅猛地淌入山脚下的小江水。
不一会,陆诚裤腿上的雨衣就被地上一根翘起的枯枝勾住,扯开后破一个大口,雨水直溜溜的往里钻。
一层虚土掩盖着的吕临岚尸体已经被雨水淋洗的非常干净,女孩祥和的脸看不出任何死前的经历,脖子上一道利落的血痕,像是一刀割喉,尸体微微出现尸斑,看上去死亡时间没有超过24小时。
老石调整塑胶手套的位置,蹲下与陆诚并排,“初步估计脖子上的应该是致命伤,具体的还需要解剖检查。”
“行,那就辛苦老石。”陆诚说。
雨势不减反增,洛城市午间新闻加急的报道着某处临海港口水位面上涨,已小幅淹没附近的村落,求援人员紧急疏散被困居民。更加密集的雨点噼里啪啦地掉在伞面上,寒风刺骨。
因为恶劣的天气,雨水早已冲刷干净一切有价值的线索,警局人员草草收集结束现场可疑的样本,把吕临岚放上担架打算抬走她。
突然,一辆价值不菲的跑车发出隆隆的引擎声,驾驶的人手捏方向盘处处透露出生疏。车子停下横亘在两辆警车之间,跌跌撞撞地下来两个人。
是吕临岚的父母。
大雨劈头盖脸的浇下,没几秒两人就像落汤鸡似的,完全没有形象和仪态。
母亲经年累月保养的脸上布满经不起推敲的细细皱纹,没有妆容,反而鼻涕与泪水交杂,眼中全是躺在担架上冰冰冷冷的女儿,夺走母亲所有的希冀。
父亲密密的短发间黑白发夹杂,宽松凌乱的家居服,右手微微颤抖,明明也是五十多岁的精英人士,此刻却一瞬成为七八十苍老的平常父亲,为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悲剧而痛苦万分。
两个人拦住担架,轻柔地握住女儿惨白僵硬的手,怜爱地看着女儿沉睡的脸庞,伤心到哽塞哭不出声。
雨哗啦啦地下,在场的警员都不忍而侧目。
陆诚拿伞走上前替吕临岚的父母遮住头顶的一片雨幕,耐心安抚他们。
良久,他们稍稍缓和情绪,陆诚搀扶着他们起身,距离最近的警员连忙跑过来一左一右接过夫妻俩。
陆诚递过干燥的毛巾,“麻烦你们去一趟警局配合我们调查你们女儿的死亡。”
“……好。”父亲勉强撑起神智回答,母亲就像被吸走精元的人,绝望地靠着车窗,心如死灰。
因为出于吕临岚父母的情况无法驾驶车辆,所以陆诚让他们与自己车后排的两个警察换了位置。
警车又被踩下油门,呼啸离去,一些挖开的小土坑很快蓄满雨水,周边的泥土散乱地掉落进去。渐渐地,维持不住泥坑的形状,轰然塌陷,恢复原来的模样,可终究不是原样。
回警局的路上,因为突如其来的暴雨,跨江大桥发生事故,交通堵塞,严严实实的只留下允许一辆自行车通过的缝隙。
警车不断鸣笛,可无奈前方是有心相让也没有空隙挪动的程度,后面的车又源源不断上前,堵住退路。
陆诚让几个警员下车去跟后方的司机沟通,一边联系交通管理局的人,让他们赶紧疏导路况。
他转过身,看看车座后排的吕临岚父母,不动声色地观察前后拥堵的路况,他轻轻拍打自己不由自主抖动的大腿,计算已经花费的时间。
来不及了,陆诚心想。
他示意刘边清端稳记录本,“额,打扰一下,我们先在车上做一个简易的询问,可以吗?”
妻子木然地盯着车窗玻璃一道一道的雨痕,置若罔闻。丈夫反应半拍,说:“好,警察同志。我叫吕彰军。”
车里狭小的空间开足暖气,隔绝肆虐的恶劣天气,却暖不了悲凉的心。
陆诚开口:“吕先生,你们在两天前就曾报案说女儿失踪?能详细说一下那时的情况吗?”
吕彰军缓缓说:“是的,我们报过案,当时的我们以为有人绑架我们女儿贪念钱财,所以我们一直在等绑匪的消息,哪知,居然居然等来了岚岚身亡的通知。”这么一大段话,他有些气短,力不从心地按着胸口喘气。
妻子静默地流下两行泪水。
“如果是绑匪的话,你们去报警,就不怕绑匪撕票?”陆诚顺着他的话指出一点疑惑。
“怕,当然怕。所以我们等了12个小时,在这期间我们无比煎熬,可是一直都没有人联系我们,实在担心岚岚的安危我们还是选择了报警。警察同志,难道是我们因为报警所以岚岚才丧命的吗?”最后带上了颤音。
陆诚答:“吕先生,您先不要盲目自责,具体的我们一定会给您和夫人一个交代。只是,我想问,为什么你们会在女儿失踪后第一时间以为是有绑匪勒索钱财呢?”他抛出一开始就觉得存疑的地方。
“因为,因为……”吕彰军忽然感觉头晕,脱力往后靠在椅背上。
“因为,确认岚岚失踪前,冯秀兰跟我说,有人绑架她的女儿,敲诈勒索他们一家。”沉默了许久的妻子出声回答。
“冯秀兰?”陆诚道。
旁边的刘边清思考了会,灵光一现,推推陆诚的手臂,用口型告诉他,“李蝶的母亲。”
陆诚眯着眼仔细的辨认小刘的口型,看清楚之后,忽然解释得通涌上的熟悉感。是德爱高中的那个女孩子徐可儿曾经说过,李蝶的好友名字叫吕临岚。
他连忙趁机问:“有人绑架李蝶?这跟你们女儿的失踪又有什么关系呢?”
“李蝶?你们知道李蝶?你们怎么会知道李蝶?”妻子有些激动,探起身子直直盯着陆诚。
吕彰军缓过劲来,拉回妻子,让她靠在自己怀里,慢慢地安慰她的情绪,有些歉意地说:“警察,李蝶一家与我们是邻居,我们岚岚自小就跟李蝶是好朋友,形影不离无话不谈。李蝶失踪了,岚岚也失踪了,我们就以为是同一个绑匪干的……不过确实,你们怎么会知道,李蝶?”
刘边清奋笔疾书的记录着,顿了一下周围兀的沉入寂静,外边的雨声无限放大传入耳朵。
他见陆诚不回答,缓慢的开口,“因为……李蝶,也是受害者。”
边说边观察陆诚的神色。
“什么?可是他们家,给足了绑匪索要的钱财金额,而且李义行还四处张扬,说送李蝶出国留学了。”吕彰军惊声,有些意外。
“送……李蝶,出国……留学?”刘边清一字一句记着,才反应过来。
陆诚摩挲着下巴,沉思,“吕临岚也是德爱高中的学生。”
语气几乎肯定。
“对……”吕彰军轻声答复,陷入自己的考量。
窗外两三个警员撑着伞跑过来拍拍刘边清那边的窗户。小刘摇下半扇,雨水迫不及待的滴答在边沿上,溅开细密的水花,溅得小刘脸上满是水珠,他抹一把脸,听着外面的同事说后边疏通开一条路。
刘边清回头望望,车辆整齐的列出一条容纳一车通行的道路,明晃晃的车灯大喇喇刺眼,挂着雨水划过的痕迹,一时竟看不清后路有多长。
他小心翼翼地控制车速,缓缓倒退。
广播里播报这场洛城市千载难逢的大雨,已造成几人遇难失踪、几人确认死亡。半路,遇上穿戴着塑胶雨衣的交通管理局的工作人员,他们马不停蹄地赶往前方出事的现场。
大概花费二十分钟左右,警车终于开出堵塞的车群,果断地选择另一条路,以最快速度赶回警局。
此刻,城市里的许多人透过玻璃注视这场雨的洗礼,耳边听着不断增加的洛城周边被淹没的村庄数量,雨水撞在室内一面温暖的窗户上凝出层层白雾。捧一杯热茶,在四季如春的空调房里,白色的帘子隐约记得她的轮廓,陈萱宁掀开它露出温柔的侧脸,色调暖阳的灯光下一抹清冷清醒的绝色。
凝视如墨盘将倾的天光云影,徐徐转动指间冰凉的纯银戒指,收敛所有亲和的表情与举止,一本书妄图见证最真实的他,唐睿蓄着笑意玩味的冷漠数数“……3,啪”,又有多少人流离失所。他放下书,纸页流利的遮掩恶魔,封面《七宗罪》。
皮划艇淌过积水,老旧的泥瓦房从没见过这种阵仗,浅薄地瑟瑟发抖,旁边的枣树说“大哥我还淹着呢”,方夏划划手“真带不上你”,无所畏惧地淌过及腰的水流,扶住堪堪稳定的小艇,眼角一如既往地受风泛红,却不再有人打趣他瘦弱。
两侧树木积极后退,雨水张牙舞爪地任意敲打,毫无征兆而至的暴雨与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的案件,陆诚的心阴沉,天也阴沉。
警笛声开到最大,埋下惴惴不安的种子,慢慢扎根发芽开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