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花板是由一个个有棱有角的正方形组成的,淡黄色,悬在半空与吊灯垂下的高度齐平,镂空得像一张巨大的渔网,洒下密集又压抑的窒息。
扑面而来的压迫感,难以喘气,却无比沉醉。
他拨响金属铁杆的回音,经此楼道空灵的传荡,似波纹,拨动心弦。
一步,一步,靠近那扇门,轻轻扣响。
咚咚咚……咚咚咚。
主人慈祥地笑着,没有什么防备的开了门。来人藏在深蓝色帽子里的嘴角恶毒地扬起,布满皱纹老茧的左手把玩着的刀,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扎入温和可亲的笑容中。
“爸!”
陈萱宁惊叫,靠着墙,微扬起的头,早已湿润的瞳孔痛苦地注视着天花板。
蜷曲身体,回忆的魔爪死死拽着她脚踝,深陷沉沦。
手滑落膝盖,靠着墙,孤独的默视着天花板。
苦涩的笑,笑着笑着,红肿的眼泡掉落一滴泪水,我见犹怜。
沿着面颊滚落到下巴,汇聚成了一颗大水珠,“啪嗒”,深棕色的地板晕染。
“咔咔咔,咔咔咔”到处都是相机拍照发出的声音,闪光灯一闪一闪明晃晃的,连普通的居民房也衬得清贵起来。
13岁的陈萱宁背着书包,不明所以地被拦在家门口。
“里面怎么了?里面到底怎么了?我爸爸妈妈呢?”她尖着嗓门冲阻拦的警察大喊,“为什么不让我进去?为什么?你说话啊!——”
“让孩子进来吧。”似乎是个长官发话了,那个警员就放开了手。
小陈萱宁颤抖地迈开步子,捏紧书包背带,不知不觉,手心汗打湿了布料。
耳边是围观人的风凉话,入目尽是那些警察怜悯惋惜的眼神。
一片血红,世上居然有东西可以如此鲜艳,涂满每一处视线所及。两个人盖着白布,安静地平躺在地上。所有人都停下动作,沉默地看着她缓缓走近。
“这是谁?”随话音落掉下一滴泪。
一个警察靠近她,摸摸她头,沉重的道:“请节哀。”
不停地眨眼,吞咽回不断冒出的泪水,伸出手推开警察,笑着说:“怎么可能呢?”
“别开玩笑了。”
……
父亲腹部有三刀,发间四刀,致死在脖子;母亲五刀在手,八刀在腿,致死伤正中心脏。那间房子里朴素的白花花墙上涂抹的红彤彤的大字,血淋淋的挂着未干的痕迹。
都是人血,都是父母的滚烫的血液。
报告书寥寥几字,概括了父母的惨状。陈萱宁低垂头,痛苦地背下了这一字一句。
恨!又怎么可能不恨?
那些字的内容,侮辱得不堪入目。她害怕那场铺天盖地的红色,畏惧那个小区的每一寸土地和空气,乃至厌恶自己的渺小与脆弱。
13岁,平淡的一个放学傍晚,她蹦蹦跳跳回家,浑然不知黑暗已经降临。
更可悲的是,好像只有陈萱宁忘不了那个擦肩一照面的男人。
警察都告诉她,没有这个人,条件不足,凶手找不到,要成为疑案了,对不起,对不起你……
对不起?真可笑啊。
那片铺天盖地的红彤彤的大字里有句话最突出,在一块模糊中也是依旧最明显——
——世间的恶啊,隐没在不设防的善里。
“腹部三刀、发间四刀、脖子一刀、手臂五刀、大腿小腿八刀、心脏一刀。”
“三、四、一、五、八、一”轻轻念道。
黑暗中,幽幽的手机屏幕亮度映出了陈萱宁近乎无感到极点的神情,解开了锁屏,“叮嗒”一声,红光反照在骤缩的瞳孔中。
亮度衬得她越发煞白的面孔,死死盯着一个名字——方夏。
括号:(废物)
你见过充满鲜活生命力还在跳动的红色吗?
决绝得不像最后才宣布的故事,反而耀眼得过分,令人无限惊叹红色天然的活力与张扬。
如果忽略空气里弥漫的腥味,其实很美丽,美到艺术家可以滋生无穷无尽的灵感以此创作。
那是恐怖中的兴奋,胆怯里的激昂。
我见过。
……
原本,红色是试卷上显眼的高分;是金灿灿奖状的底色;是希望的太阳的颜色;是小陈萱宁最喜欢的色彩。
后来,陈萱宁封锁了心门,执念一个她坚信的仍活生生苟且于世的凶手。
就像所有密码都是“三、四、一、五、八、一”六个数字一样。她斩断了所有重新开始的退路,逼迫自己日复一日的沉浸,时时刻刻剥开伤口撒盐。
她的恨,日趋生长、壮大,像一株往上攀升的藤蔓,到处都是毒刺。冷漠的果实,摇摇欲坠。
就要拖垮她疲惫的身心。
*
冬天,九点的太阳透着被夜晚凌虐的余寒,早八人都已按部就班,吵闹的城市短暂地迎来了安静。
一通急躁的电话在某处响起,大有你不接我就炸的架势。
白皙的手在床边摸索,一直摸不到,逐渐不耐烦。
捂在脸上的被子被人猛地掀开,方夏暴躁地睁开眼睛,捞过掉在角落的手机。
“有事说事,无事滚蛋。”
不知是电话那边说了什么,原本起床气十级的方夏迅速偃旗息鼓。
挂掉电话,心情激荡地难得叠了被子,冷静会。
洗漱时还拿出发胶,对付顽固的呆毛;出门前,反复确认自己的着装搭配,记得喷了淡淡的栀子调香水。
方夏,二十五岁的年纪,少年朝气,不失轻快之意。
瞳孔是一束闪烁跳动的火苗,满含热情,无比明亮晶莹的真诚。
这几年城区大改造,把原本在东区那边的城中心给慢慢移到西区。
方夏工作的侦探所好巧不巧被划分在了东西区的交界处。
繁华新区的庞大人流量跟他没关系,老区的许多功能性建筑他也没挨着,属于是前不着村后不着村的无人之地。
以至于都快晌午的时间,连经过门口的人都只手可数。
出了地铁站,老远就望见门外眼巴巴等待方夏的合伙人项洲。
“哎哟,你可算来了,人可等你许久,赶紧去吧。”项洲跺了跺已麻的脚说。
方夏的侦探所,听着名字厉害,但平时就做做那些警察不太管的琐事。比如救助流浪猫狗去收养所之类。
“不是,你等等,你这身上什么味?”项洲一把拽回方夏,凑近仔细嗅嗅他身上的气味,一拍脑袋,“不会吧,你?”
“见个委托人而已,整得跟孔雀开屏似的。”“你不懂。”方夏抽回被拽的手,经过门外锃亮的玻璃,特意对照理了理行头。
深吸一口气,再推开后面接待室的门。
一见那人,嘴角就不自觉扬起,“陈医生,我来晚了。”方夏首先礼貌致歉,不敢把眼神落到对面,手足无措地四处乱瞟,“让你久等,对不住。”
“没事,是我来的太突然,方侦探,我有个新的情况要跟你说。”
这个世上陈医生那么多,眼前的陈医生却正好是陈萱宁。方夏很拘谨,明明在自己地盘,却透露些许局促。
两丝不听话的头发沿鬓角偷溜出散在脑后的中长发,垂在面颊旁,勾勒陈萱宁的下颚线。
方夏悄悄往她身上瞟两眼,手习惯攥住衣服下摆,认真坐在陈萱宁对面,思绪不由自主跟着她神游。
“方夏,我又想起了一些细节。”
……
“杀害我爸妈的凶手,是个跛脚。”
陈萱宁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如山间清澈的溪流,如自由欢快的莺啼。
却偏偏无比沉重。
娓娓道来,似有魔力般牵引方夏走入她的故事中,场景如画卷徐徐铺展。
“他穿着深蓝的厂服,戴了一顶蓝色的帽子,看不清面容。”
“在口罩和帽檐的遮掩下,只有那双皱纹纵横、疲态老成的眼睛,无情,又凶狠。左手握着刀,右手拖了根粗绳,跛着脚,重重敲开了门……”
嘭、嘭、嘭。
在忙碌归巢的傍晚,并不算突兀。
麻雀振翅飞远,是楼下一户人家的关门声,然后……是她父母的倒下。
眼睫底涌出一粒生涩的泪,永远的心魔,吞噬她十三年时光。
“方夏,你曾是警察?”自嘲地笑过,“你知道吗?你是我唯一的希望。”
方夏听着她的话,揪心得很,也只有这个时候,他会对曾经一些决定后悔。
“啪嗒。”
手心接住了陈萱宁的一滴泪珠,方夏忽然胆大了许多。
手指,勾走她下巴处,欲落未落的水滴。
一触即离,酥酥麻麻的感受。
陈萱宁掀开沾满泪水的黑睫毛,一双泪眼,直直闯入方夏心脏。
有力的跳动错漏一拍。
方夏极快坐回位置,抓起玻璃杯囫囵吞咽了大口大口的清水,突发的窘迫,让他只敢躲在茶杯后。
静悄悄的室内环境,一时鸦雀无声。
陈萱宁止了脆弱的落泪,红彤彤的眼周,瞳孔内的情绪却清澈清晰,收放自如的神情,更多的是淡漠的坚毅。
一滴泪默默沿脸颊自由落体,可千万别忘记,专业让她更懂怎么利用、把握他人感情。
她吸了吸鼻子,重新带上笑容,一刹那间就又是无懈可击的模样,得体表达失礼。
“方夏,其他的我通过邮件发你吧,今天打搅。我先走了。”脆弱荡然无存,拿了白大褂,起身匆匆离去。
面依然有悲伤,眉头紧蹙。
“陈医生,要走了吗?”前台,无聊到开始撕纸的项洲,忽然看到陈萱宁夺门而出,大声喊道。
步履匆匆的陈萱宁没有搭理,如同身后有洪水猛兽追赶,逃也似的飞快就看不见背影。
“这是什么情况?”项洲推开接待室的玻璃门。没想到,里面的方夏也表现得奇奇怪怪,居然在呆呆出神。
“方夏!”
项洲的大嗓门一喊,令方夏瞬间回魂,“什么?”反应了会,又道,“没事,我出去一趟,你好好看店。”
“啊!我又看店?无聊透顶的喂!”项洲激愤,可早已消失了同样步履匆匆的他。
临近中午的时间,太阳终于缓缓回温,懒洋洋洒下光芒,东区许多空闲的人陆陆续续出门,买菜的买菜,唠嗑的唠嗑。
马路上一个十字路口似乎是发生车辆剐蹭,两辆轿车停在中间,车主义愤填膺地理论争吵,谁也不让谁,造成这片路段又堵塞。后排不明情况的司机不耐烦的疯狂按喇叭,震天响的鸣笛声又吵得路过的行人骂骂咧咧。
方夏漫无目的在街边瞎逛。
今年八月份陈萱宁登门,委托方夏找出疑似杀害她双亲的凶手。
按理说,这件事情本就该找警察而不是什么私家侦探。可是他喜欢她,不知道缘由的第一眼就喜欢了,似乎他方夏就该属于陈萱宁一样。
这期间,方夏与陈萱宁熟识。知道她是附近市医院一院的精神科医生,知道她口袋里总装着一把甜甜的糖果……越来越多的接触,方夏变得更爱。
无意识的逛着逛着,方夏走到市医院一院的正门口。
抬头望见高大的医院主楼,正踌躇要不要进入顺便瞧瞧,突然被身后的汽车鸣笛吓一跳。
方夏讪讪地让到一侧,嘲笑着自己方才的想法,渐渐走远。
……
以方夏为中点,直径几百里,而围成的圈里,有人为鸡毛蒜皮的事破口大骂,有人匆匆忙忙碌碌无为,有人日夜颠倒仍在呼呼大睡……
陆诚穿梭在复杂的巷子中,挨家挨户的询问。
陈萱宁坐在公园的长椅上蜷起身子,怔怔注视着前方,不知道在想什么。
还有许许多多的人等太阳东升西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