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谌这一回坐在前往南州的火车上,不似上次那般激动与欢悦,反而心事重重。
由梁俊转述的关于东北的情况,听来情势急剧发展。
日本人在东北的一系列军政动作,迅猛而强势,恨不得长驱直入,将所到之处都据为己有。
虽然江州市里仍然一派歌舞升平,但吴谌一想起陈玉乔与那日本人私下见面,便总觉得不甚简单,而且直觉上有一种山雨欲来的不祥之感。
大局之冰山一角,暗涌难测,让人难以高枕无忧。
想起远在南州的婉儿,吴谌心中七上八下,怎么也得将她护在自己身边,他才安心。
吴谌赶到谢家时,谢婉儿正和佣人在收拾行李,见吴谌提前来了,她一脸的喜出望外。
吴谌有些诧异,转而才明白过来,敢情两人心有灵犀,都想早一点再相会。
见婉儿在家休养的不错,面色甚佳,人也不像之前那么消瘦,吴谌心中宽慰不少。
谢天力从吴谌口中得知了江州市的一些事,不由得陷入思考。这段时间他虽在家里,但人脉广博的他,耳听八方,各方的消息他知道的真不少。
日本人在东北制造的暗杀、炸毁铁路、武装对峙等事件,消息一出,举国哗然。不少爱国军民不惧日寇、不从昏官,纷纷投入到抗日救亡的运动之中。
谢天力自知不是拿枪打仗的料,但身为中国人,听闻此事的他,也难掩激愤,大有摩拳擦掌、冲上前线的劲头。
吴谌在谢家待了两日,报纸上尽是烽火绵延的紧张局势。
情势愈发不乐观,谢天力催促他们尽快回江州市。
吴谌心领神会,只是谢婉儿想先去一次霖州城。
二人抵达霖州城时,天色已晚,绵绵细雨还未落定。
吴谌牵着婉儿走入吴宅,见家中冷清寂静,且只有吴玥、丫鬟小芳,还有老刘。
吴玥解释说,王妈的儿子在东北出事了,她哭着要去找儿子,吴玥只能让她走了。
还有一个丫鬟,年前有人来为她说媒,那丫鬟倒是乐意,吴玥便替她备了嫁妆,前几日喜事刚办完。
吴谌带着婉儿前往叶永志的坟墓祭奠。
谢婉儿与这位姐夫接触不多,但印象里觉得他就是个为人实在又豁达的大老爷们。
尤其是,她初来霖州城时,听到的叶督军的轶事,真是精彩绝伦。
彼时,她对吴玥和叶永志这对夫妻,还有些不甚理解,带了些偏见去好恶他人。
如今,听吴玥聊起过往之事,谢婉儿听来只觉得触动人心。
人世间的相识相遇本就是天命,能走到一起,又过到一起的伴侣,确是缘分匪浅。“百年修得同船渡,千年修得共枕眠”,这福气得之不易,也守之不易。
吴谌放心不下在江州市的梁俊,便打算尽快回去。临走前一天,吴玥领着一个人回来了。
那人跟在吴玥身后,一副唯唯诺诺的样子,半低着头,一侧肩膀歪耷着。
乍看之下,以为他是乞丐,可是他衣服裤子袜子鞋子穿得齐整。可他那头上顶着的那一窝毛,乱糟糟的,又脏又枯,真和乞丐没两样。
吴玥领他进饭厅后,便吩咐老刘给他上点饭菜。
吴谌和婉儿走了进来,立在一旁疑惑的看着。那人丝毫不客气,坐下便伸手吃饭。
他几乎没怎么动筷子,而是把桌上餐盘里的菜、汤,一股脑儿地全往嘴里扒拉。
他的喉咙口真似开了闸,满满的一碗饭也是倏忽间就被他吃个精光,一粒米都不剩。
眨眼的功夫,他已打起了饱嗝。
吴玥喝着茶,淡笑着不发言,待他吃饱了,她才略带客气地说:
“袁大河,今日把你寻来,是要向你打听点儿事。你既答应了黄局长,我也领着你来了,你可不能糊弄我。”
谢婉儿一听“袁大河”三个字,一时间惊愕的睁大了双眼,不禁打量起他。
袁大河一脸谄笑地客气回答:“当然,当然。吴大小姐,您问什么,我答什么。”
吴玥用眼神示意吴谌,吴谌转而问婉儿道,“婉儿,这人就是你想找的那个袁叔。你希望我,在这里陪你吗?还是,你自己问他?”
谢婉儿做不出决定,但伸手拉了拉吴谌,一脸求助地看向吴谌。
吴谌立马抚着她的手,将她揽在身旁,陪她坐在了袁大河面前。
待吴玥安静地走出饭厅,谢婉儿才深呼吸了几下,在脑中搜罗着措辞。
那袁大河瞧着一脸糊涂的模样,愣呆呆的眼神里似藏着几分机警。
他一开口倒是口齿清晰,不似蠢笨之人。
“督军夫人差人寻我,说是有位故人,要找我问点事,我一听,自然不敢不来。”
袁大河边说,边看了看面前的谢婉儿,又看了看她旁边的吴谌。他眉头紧锁了一瞬,似已辨出那位故人是谢婉儿。
“这位小姐,您要打听什么?”
谢婉儿一时不知从何问起,沉默了一下,随即从脖子里掏出一串玛瑙坠子。
她将那坠子解下,递到袁大河眼前,说:“这串坠子,你还记得吗?”
那袁大河向前伸长了脖子,眯着眼,倒是认真的看了一会儿,又凝神看了看谢婉儿。
半晌,他才开口道,“我也有一串……”
谢婉儿一惊,眼中透着期待。
“不过,我那一串,早就被我当了……”袁大河的脸上尽是理所当然的表情。
“那你还记得,这坠子的主人吗?当年霖州城的仰书茶馆……”谢婉儿问得小心翼翼,手指却是紧紧攥着吴谌的掌心。
“……我想想……这坠子是一对,当年的那位小姐,送了我一个,说是感谢我救了她孩子一命。”
袁大河说完,又定睛看了看谢婉儿,一丝凝重映上他眉间,“您有这坠子,那……那您就是……”
“我就是那位小姐的女儿……”谢婉儿说出口的一瞬间,透了一口大气,转而收住了表情,看着那袁大河。
袁大河的脸上青白相交,脑子里咯噔了一声。
“像……还真是有些像……”他低声喃喃道。
谢婉儿见他神色落寞,接着追问道,“我娘为什么把这坠子给了你一个?你能把当年的事,告诉我吗?”
袁大河哀叹了一声,靠在椅背上,沉了沉气,徐徐说道,
“当年的事,我也记不太清了……那时候,我叔父是仰书茶馆的掌柜,我在茶馆里跑腿,每天懒怠得很。有一天,来了一位小姐,她打扮素净,可一瞧便知她是大户人家里头出来的。她身边还跟着一个丫鬟。”
“茶馆后面有家客栈,那位小姐就住在那儿。我是觉得她长得白净,生的好看,所以多注意了几眼。”
“她有时候会换上男装,坐在戏台下面,听上半日戏。我还纳闷,这哪家的千金,怎么跑来这里听戏,还总是抹着眼泪离开。真是稀奇。”
“可日子久了,我才知道,那位小姐是从家里逃出来的。……她还怀着孩子。”
说到这里,袁大河看了看谢婉儿。谢婉儿一边暗暗落泪,一边咬着唇不打岔。
“我有时候会去给客栈老板娘送点柴火,便见到那位小姐的丫鬟正在后院洗衣服。老板娘瞧她们可怜,便同意她们接着住下去。那小姐把身上的钱都用的差不多了,她的肚子也是一天天大起来……”
“直到有一天,来了几个人,气汹汹地就往后面客栈跑,没一会儿便听到后面传来哭天喊地的叫声。”
“我赶紧往后头去,一瞧才知道,不得了啊!那位小姐正伏在地上,嘤嘤地哭着,一旁的丫鬟被那几个人擒着,也是哆嗦着哭。不一会儿,那位小姐便哭不出声了,反而咬着牙低声求着,说什么喊大夫,救命之类的话。”
“我在一旁,真是吓懵了。后来也记不大清了,只记得老板娘奔了过来……再后来,那位小姐在客栈生下了一个孩子……”
谢婉儿已是泪流满面,头靠在吴谌的胸前,身体止不住的颤抖着。
“那位小姐把她的一串坠子给了我,说是感谢我大半夜的,背着大夫一路赶回客栈,救了她和孩子的命。”
袁大河思及此,不由得摇头叹惋。“多好的姑娘啊……可她生下孩子不到一个月,那几个人又来了。听老板娘说,他们家里人找到了她,硬要将她带回去,给人去当姨太太……”
“后来那位小姐将孩子托付给了客栈里的一对夫妇,他们领着一个小男孩,看着挺周正的一家子。那夫妇俩与那孩子似乎有点缘分,那夫人将孩子一抱,嘿,她就不哭了。”
“哎……谁能想到……”袁大河说着说着,双眼也红了起来。
“后来的事呢?……”谢婉儿犹豫了一会儿,还是问道。
“后来,那位小姐和她的丫鬟,被家里人带走了。过了两日,那三口之家,也抱着那女娃离开了客栈。”
袁大河一副如释重负的样子,肚子里的饭菜已消化的差不多,回忆里的故事似乎也讲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