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囡囡是我女儿留下的血脉,你还要忙你妈妈的事情,照顾不好孩子。不如,孩子孩子让我带回去照顾一段时间。”比较男人的激动,另一个明显上了年纪的女人相对而言很冷静,她穿这身黑底绣腊梅的绒面旗袍,一头银白长发在脑后盘的整整齐齐,斜插一支珍珠银钗。整个人显得朴素大方,又端庄稳重,说起话来也是文质彬彬,别有一种书香大气。
殷和颂怀里抱着女婴,他说什么也不肯就此撒手,虽然前丈母娘说的很有道理,但他爱护女儿的好男人形象必须要树立起来:“小姣才刚走,锁锁刚刚离开了母亲,妈,你难道想让她也从父亲身边离开吗?孩子这么小,我能好好照顾她。”
“你要做的事还有很多。”湛以珂年纪不小了,老年丧女对她而言应当是很痛苦的打击,然而除了微微泛红的眼眶,湛以珂连表情都相当平静。衣服依旧是笔挺,头发也梳的光滑,看不出过度悲伤的模样。
“就是因为锁锁还小,你个大男人,忙起来顾前不顾后,万一孩子受了什么伤害,有点什么三长两短,你怎么和小姣交代呢?”她说着还看了看男人怀抱中的女婴,说来也是奇怪,这孩子乖巧的过分。无论多吵的环境,都睁着一双大大眼睛四处看着,不哭也不闹,对一切都很好奇的模样。
不知出于什么心理,她向着女婴轻轻拍了拍手,继而张开低语:“囡囡,来,到阿婆这里来。”
“妈,小锁认生,从她出生到现在,您都没怎么见过她,小锁怎么可能……”殷和颂自信满满,一个才几个月大的孩子压根就不会认人,更何况是对她而言算是陌生人的外婆?可惜,他一句话都没说完,怀里的小婴儿竟然真的向着湛以珂张开小手,还咧嘴露出个相当灿烂的笑容!
“囡囡真乖啊。”湛以珂笑了,她将柔软的小小孩子抱进怀中,低头看着她和自己女儿格外相似的眉眼,本就柔和的笑容,也变得更加亲切,她低下头,轻轻蹭了蹭孩子的脸颊。
“看起来小锁这孩子,和妈你还是真亲近呀。”女儿被抱走了,殷和颂也有一点点的小尴尬,不过他倒是很快调整过来。
本来最近就要忙亲妈的事,很多材料证据,还有后续的一些想要保外就医的资料证明,都得他忙前忙后的去跑。这期间还真有可能忽视这个刚出生不久的孩子,他都在想要不要请个专门的保姆来照看,既然有人现在接手,他正好推出去。
免得出了什么岔子,还会影响他好父亲的形象:“这段时间就要麻烦妈照顾一下小锁,我这边事情确实很多,难以顾及。”
“没事,你忙吧。”湛以珂的笑容在面对殷和颂很有所收敛,她的手臂牢牢护着孩子:“我会好好照顾小姣唯一的血脉。”
殷青锁选择这个阿婆的理由很简单,她看起来比殷和颂让人舒服多了。她现在还不能说话,也不想做他在公众前树立人设的工具人,想想就觉得膈应的慌,最起码她在湛阿婆的身上,没有感受到明确的恶意恶念。
湛以珂早几年时,她的丈夫就已经因病去世,现在一个人住在江南水镇的独家小院里。虽然是独居,但她把自己和院子都收拾的整洁利落,还养了些宠物陪着自己过日子。抱着殷青锁进门时,青锁一眼就看到青石铺就的小院中,还有一只狸花猫正趴在水池边对着里面的金鱼蠢蠢欲动。
那应该是选对了吧,在这里生活感觉很不错。
殷和颂当初口口声声说着想女儿,当初也答应了只要湛以珂照顾几个月就可以了。然而他只是过来看了几次,后面基本没有再出现过,殷青锁在阿婆这里一直长到了七岁,也没有怎么见过这个所谓的“生父”了。
湛以珂以前是大学里的国画教师,即便现在已经一把年纪了,也总是会在闲暇时分作画。她画的最多的就是自己的宝贝殷青锁,从很小的时候一点点长大,生命中的所有变化都被她用画笔记录在了纸上。
她很喜欢抱着殷青锁读书,认字。握着女孩柔软小手,教会她写“生活”和“自尊”。
“囡囡,快点过来。”湛以珂拍了拍手,立马有穿着红色小裙子的女孩从院子里跑了过来,怀里抱着一脸慵懒的狸花猫。
“阿婆!”小女孩张口就是甜甜糯糯的声音,湛以珂笑容清淡,眼中全是对殷青锁的爱意,她俯下身轻轻拍了拍青锁裙摆的灰尘,摸了摸孩子塞着毛巾的后颈,确定没有出汗之后才放下心来。
“囡囡,阿婆今天带你去买条鱼,我们中午吃糖醋鱼好不好?”湛以珂抚摸着孩子柔软白嫩的小脸蛋,心里是止不住的爱意。
“好——”殷青锁一点也不抗拒被这个阿婆捏来捏去,老实说,她还挺喜欢这个阿婆的手。温暖的,软软的……最起码比刚来的时候,那两个抱着她号丧的,要好的多。
“我们家囡囡真乖……”湛以珂说着正想带着孩子出门,忽然小院的门被人敲响了,外面传来女人低小还带着些许卑微感的声音:“请问湛老师在吗?我是慧芬。”
听到这个声音,殷青锁下意识眉头一皱,往阿婆身后一钻,抱着狸花猫干脆溜到房间里面,摆明了是不想见人了。
湛以珂没把这事放在心里上,只以为小宝是害羞,不喜欢见外人。
“慧芬啊,我在。”湛以珂说着上去开门,首先映入眼帘的就是女人青紫色的眼眶,她包着头巾,努力想要遮住自己伤痕累累的脸颊。可那些伤触目惊心,旧伤未好又添新伤,层层叠叠落在一起,那张脸上几乎都找不出什么完好无损的地方,怎么可能是一块头巾就能够遮掩住的?!
“他又打你了?”湛以珂脸色肉眼可见的阴沉下来,她眉眼低垂,想要去好好看看慧芬伤势。
而慧芬却捂着脸,拼命的往后躲:“没事的,湛老师……都是些皮外伤,过两天就能好了,我想问问,您这里还有没有钱,我想去医院里打两天消炎针。洗衣房的工资还没到发的时候,我身上钱不多,等到时候发了工资,一定第一时间就来还您。”
“钱我有,你先拿着,不用考虑还我的事情。我一个老太婆,带着个小囡囡,也没什么特别需要用钱的地方。只是,你年纪也不如年轻的时候,总让他这么打也不是办法,要不我还是带你去找人上门说说,他隔三差五这么拳脚相加,两个人也不是有什么深仇大恨。”湛以珂从随身的手包里拿出钱夹,数了几张塞给慧芬。
“不行啊……”慧芬捂着脸摇了摇头,说什么都不答应,要人上门去调剂。
她提到丈夫的时候,肩膀都会不由自主的抖两下,身体也会往后躲躲。这已经是一种明显畏惧的表现,对丈夫的害怕已经刻入了骨子里:“他那个人格外好面子,要是知道我带着人上门的话,等你们走了,他打我只会更狠。”
“你就这样让他打下去?”
“我能怎么办呢?湛老师,我的事你有什么不知道的?我命不好啊,能过现在的日子,我已经很满足了,慢慢的熬吧,熬到后面总有一天能够解脱,在那之前我又能怎么办呢?”慧芬说完就拿着钱走了,她的身影在初夏的中午显得格外可怜。就算是走路的时候,也会下意识的躲避别人,尽可能贴着墙走。
不敢抬头,不敢光明正大的走到路中间,蜷缩在阴影里。
殷青锁嫌弃她不是一天两天。
“你说说这种人,被打的那么可怜,就上门找阿婆来要钱去看病。”她抚摸着怀里狸花猫,猫皮毛油光水滑的,摸起来手感还不错。
从她来到院子里的那一天起,就认识慧芬。
慧芬有一个女儿在外地读书,很少回家,回来也是匆匆待两天就走。对于母亲的情况,她看得到,只是基本不会过问。就这慧芬还把自己打工挣来的钱全都给孩子寄了出去,身上留不下几个钢镚。
丈夫就更别说了,虽然也有工作,但嗜酒如命。喝多了,回到家里就打老婆,好好一个人像是破皮口袋一样,被打的在地上滚来滚去的,且他发酒疯是不论时间,不论地点,只要酒劲上来了,哪怕是在众目睽睽之下,同样的照打不误。
殷青锁就看到过不止一次。
也是一个夏天的午后,她缠着阿婆,带她去买糖画吃。
湛以珂抱着青锁,给她打着小小的遮阳伞,两个人路过十字路口时,就看到光着膀子的男人抓着女人长发,像是丢垃圾一样把她砸在路边水坑里,紧接着一脚连着一脚,发了疯的往女人头上身上踹着,直到被其他人拉扯走才作罢。
水坑里的女人等人都散开,她自己才慢慢的爬起来。微笑着拒绝了其他人的关心,捋了捋湿漉漉脏兮兮的头发,浑身脏污的朝家里走去。
第二天顶着一身伤痕,若无其事的继续回来工作。
不是没有人劝过她离婚,慧芬每次都是那一套说辞:“我命不好,生活不就是这样吗?再忍,忍忍一忍就过去了。”
殷青锁觉得这种人就是活该,自己都支棱不起来,别人哪怕再想帮忙也没什么办法,倒不如让她自己在这个烂泥一样的家庭里面接着待着,反正自己喜欢不就行了吗?
所以她不喜欢这样的人类,他们不懂生活,更活不出自我,只会苟延残喘的活着。
尊重,祝福,不干涉嗷。
“你觉得我说的有没有道理?”她问狸花猫。
狸花猫依旧是慵懒的:“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