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慕言怔愣的看着自己的手,甚至忘了这剧烈的疼痛。
被阳光剃去血肉的白骨在空中转动了一下,纪慕言将手往若风的身影之外探去……
于是,接触到阳光的部分,血肉都消失殆尽。从指间到手掌,手腕……直至整个手臂。
这诡异的场景让纪慕言有些失神,疼痛并未唤醒她的理智。近乎六年的时间,纪慕言都没有见过太阳,此时此刻,她带着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向往,以白骨探向朝阳,好似就要那阳光剃去她的血肉,以疼痛灼烧那牢狱之气,让她灵魂得以重生……
她甚至微微往旁边挪动了一步,想让太阳照到身上更多的地方,但迈出这一步前,她另一只手忽然被人猛地拽住,纪慕言再次被拉回若风那宽大的身影之中。
若风身体制造的阴影几乎将纪慕言埋葬,逆光之中,他那一双蓝色的眼睛尤为透亮,好似在眼眸中藏着来自深海的幽光。
他一把拽住纪慕言的下巴,强迫纪慕言仰头看着他。动作间,丝毫不复当年驭妖谷的克己守礼。
“你在做什么?”他问纪慕言,语气不善,微带怒气,“你想杀了自己?”
纪慕言望着若风,她感觉到他动怒了,但却有些不明白,他为什么动怒。纪慕言没有挣脱若风的禁锢,她好整以暇的看着他,唇边甚至还带着几分微笑。
“为什么生气?”她声音虚弱,但字字清晰,“你说,要来找我复仇,是对我当年刺向你的那一剑,还怀恨在心吧。既然如此,我自寻死路,你该高兴才是。”她看着他,不徐不疾的问,“为什么生气?”
若风沉默的看着纪慕言,听着她好似漫不经心的声音,看着她眼角疏懒的弧度,感受着她的不在意,不上心。若风的手,划过纪慕言的下颚,转而掐住了她的脖子。他贴近纪慕言的耳畔,告诉她:
“纪慕言,以前你的命是驭妖谷的,今日之前,你的命是国师府的,而后,你的命,是我的。”若风声色冷漠,“我要你死,你方可死。”
纪慕言闻言,笑了出来:“若风,你真是霸道了不少呢。不过……这样也挺好的。”
这样,敢欺负他,能欺负他的人,应该没几个了吧。
纪慕言抬起手,撑住若风的胸膛,手掌用力,她将他推远了一些,接着道:“但是我还得纠正你,我的命,是自己的。以前是,以后也是,即便是你,也不能说这样的话。”
“你可以这么想。”若风道,“而我不会给你选择的权利。”
言罢,若风一挥手,宽大的黑色衣裳瞬间将纪慕言裹入其中。将阳光在她周身隔绝。甚至抬手间还在纪慕言的衣领上做了一个法印,让纪慕言脱不下这件衣裳,只给她留了一双眼睛,露在外面。
纪慕言觉得有些好笑:“我在牢里呆了快六年了,第一次晒到太阳,你为何就断言我能被晒死了去?哪个人还能被太阳晒死?”
若风淡淡的斜睨她一眼:“你能。”
这两个字,让纪慕言仿佛又看到了当年的若风,诚实,真挚,有一说一,有二说二。
她忽然间有些想告诉若风当年的真相,她想和若风说,当年,其实我并没有背叛你,遗弃你,也并不是想杀你。你可以恨我,可以讨厌我为你做决定,但我从没有想要真正的伤害你……
纪慕言试图从衣裳里伸出手来,去触碰若风,但这被法印封住的衣裳像是绳索一样,将她紧紧绑在其中,让她手臂动弹不得。
纪慕言无奈:“若风,晒太阳不会杀了我,虽然会痛,但……”
话音未落,宛如要给纪慕言一个教训一般,纪慕言瞳孔猛地一缩,霎时间,身体里所有的力量被夺去,心脏宛如被一只手紧紧擒住,让她痛苦不已,几乎直不起身子,她眼前一花,一口血猛地从口中喷涌而出。
纪慕言看着地上的血迹,感受着慌乱的心跳,方才承认,她确实可能会被太阳晒死……
甚至,或许下一刻……她便会死……
纪慕言靠着巨石,在若风的身影笼罩之中喘了许久的气,她仰头望若风,还是逆光之中,她眼神模糊,并不能看清他的神情,但她能清晰的感受到,若风的目光,停留在她的身上,丝毫没有挪开。
“若风……”她道,“或许,我们都错了……我这条命呐,不属于你,也不属于我自己。我这条命,是属于老天爷的……”
又行到这生死边缘,纪慕言对死亡,已然没有了恐惧。她并不害怕,她只觉得荒唐,不为死,只为生。
她这一生,从头到尾,好像都是老天爷兴起而做的一个皮影,皮影背后被一只无形的手捏着,操持着,让她跳,让她笑,让她生,让她活……也让她走向荒芜的死亡。
每当她觉得自己可以掌控自己的人生时,老天爷给她重重的一记耳光,让她清醒清醒,让她看看,她想要的那些自由,希望,是那么的近,可就让她碰不到。
在这茫茫人世,她是如此渺小,如浮萍一般,在时局之中,在命运之下,飘摇动荡。难以自已……
那已经到嘴边的“真相”,便又咽下。
纪慕言能感受到自己的身体在经过这六年的折磨之后,已经动了根本,先前与顺德公主那一战,可能已经是她所有力量的回光返照。
她的生命,再往前走,就是尽头。
在这样的情况下,她告诉了若风真相,又能如何呢?
这个单纯的鲛人,因为她的“背叛”,而心性大变,在他终于可以惩罚她这个“罪人”的时候,罪人告诉他,不是的,当年我是有缘由的,我都是为了你好。说罢,便撒手人寰,这又要若风,如何自处?
她的余生,应该很短了,那就短暂的,做点怀揣善意的事情吧……
纪慕言佝偻着腰,看着地上乌青的血迹,沙哑开口:“若风,我现在的模样,应该很丑陋可怕吧……”
若风沉默片刻,声音中,也是低沉的喑哑:“不及你人心可怖。”
纪慕言垂着头,在黑衣裳的遮挡下,微微勾起了唇角。
如果处罚她,能让若风获得内心的平衡与愉悦。
那么……
便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