萦芯的人工湖自然也难以幸免。
因为取水方便,沿岸还有许多蓄养鸭鹅的简易屋舍可以防寒,除了沫水河边的那个秃山包以外,彻底沦为移民的暂居地。
得亏因为战事,人工湖的鸭鹅羽作为军需,几乎被官府强购一空,如今剩下种鸭种鹅都被四郎让人赶去了山庄暂养,不然都得被这些移民抢走。
就是这样,人工湖里蓄养的小鱼小虾也遭了殃。饿急眼了的移民们不顾初冬水冷,日夜不停地想办法打捞,只为一口能果腹的肉食。
阿牧五人原本在前日就计划把“小组作业”交给萦芯的,好在松谷稳当,提了一嘴既然移民都在城外了,先去看看实际情况给“小组作业”作个最后的“微调”。
如今广固四门戒严,没个身份想进出都难,当他们今日终于能靠着顾侯的门路,出了城门后,就被与“人间”一门之隔的“饿鬼地狱”冲击到了。
自他们的牛车出了城门五十步远,离了看守城门的兵士的庇护,无数妇孺便围上来乞讨、卖身。便是有几个顾氏亲兵护着,也是寸步难行。
后来还是松谷提议把牛车的车窗和门全打开,让移民们看到车里只五个素衣素服的半大孩子,没吃没喝也不像有钱买人的样子才算安生一点。
就是这样也有许多不死心的移民举着只有脸干净的孩子,想“白送”给他们求个活路。
三娘被车外的道道视线逼迫,几次都想开口接了,都是心肠冷硬理智的松谷恶狠狠的拦了。
他们一直走到人工湖,看见冰冷的湖水里许多人光着身子用破衣裳作网捞鱼,都下意识的打了个寒战。
四郎在山包上接待了他们,“城外这么乱!出来干甚!个个细皮嫩肉的,不怕被吃了!”
阿善本就惨白的脸色更加惊慌,快走几步抱着一棵树狂吐不止。
包括四郎在内,六人当初是怎么到费县的,路上都发生了什么,恐怕一生都不能忘怀。如今噩梦再现眼前,才刚刚成年的几人远不如快二十多的四郎能忍受。
山包上有一圈儿简易的木栅栏把移民拦在外面,几人进了四郎暂住的屋子,喝了几口热水才算好些。
四郎还道他们是来替小娘子传如何收容这些移民的,结果一听五人就只是出来看看实际情况,也不再多搭理,只守着火炉继续给顾氏亲兵们烧水,听他们商议。
长庚皱眉:“我没看见青壮,你们看见了么?”
阿善和三娘都摇头,阿牧转头问四郎:“四郎哥,这些移民怎么都是老弱妇孺?”
四郎把这几日从移民处听到的原因告诉他们,长庚眉头皱得更紧,对松谷道:“咱们的计划书……怕是得重新做了。”
枉他们还幻想着能效仿夫人在费县南地的成功案例,甚至还觉得可以做得更完美,结果现实条件真是惊人的恶劣。
别说想从这些移民里聚集青壮用以自保,就是眼下想运用人工湖、山庄和顾氏荒地收容移民,也得看官府什么时候能把这些漫山遍野的移民收拢清楚呢。
===
移民都到了好几日了,官府为什么至今没有动静呢?
艰难回到城里,五人晚饭后齐聚萦芯的书房,问出了这个疑问。
听他们叙述城外正在一日一日变成人间炼狱,萦芯捧着热茶看着他们,缓缓叙述了一郎从费习那里问回来的答案:“太上皇和陛下因为移民如何安置起了争执,至今未能统一意见。”
头一次感受到自己离皇权很近的五个,知道原因后都闭了嘴。
“那……那我们得等朝中有了定策,然后再看如何增减计划书?”阿牧不确定的问。
想着今日那些被亲娘举到自己面前“白送”的孩童,三娘咬牙道:“世道天天变,计划日日改,有什么用!”
很欣赏三娘的话,萦芯点点头,“计划永远赶不上变化快。给我两天时间。”她要先试试能不能想办法催催“师兄”。
转天全德依旧来给萦芯上课。
萦芯问他:“师父可说了太上皇和陛下有所缓和?”
全德摇摇头:“家父说,师妹还是等事情明了后再有动作,方是万全。”
“晚上回去时,师兄劝劝师父,别再劝陛下低头了。大吴如今风雨飘摇,最好只有一个声音。”
皱眉盯着师妹,全德心中略有惊惧,眼中全是不赞同。
一个女娘,竟然妄图劝陛下和阿耶行不忍言之事么?
见状,萦芯微微一笑,垂眸轻轻用食指点着案几上摊开的《史记》:“能留下的,从来只有一个声音。至于这个声音说的是真是假,自圆其说有何难呢?”
因为只是粗浅的讲解一遍,如今她已经学完十二篇本纪,胜利者留下的言论从《史记》开篇的《五帝本纪》开始,就不能逻辑自洽。
师兄妹二人探讨时,萦芯实在难以相信彼时有帝王能如此全能,分明是把别人的功绩都算在自己头上,甚至寿数都夸大数倍。
她认为现在孙钊也许只是因为觉得手中的力量不足,需要全塘推他一把。
全德非常不认可师妹的话:“前人作恶,后人难道就能效仿?”
“不然眼下怎么办呢?移民放置一日,便有许多会死。他们都是老弱,再冻饿几日,光是粥和屋可养不活,得给他们看病吃药。朝中能出药、出钱?”
萦芯说着,用一种与当日孙钊诘问全塘一样的目光直视全德:“师兄日日修儒,当修身与平天下相悖的时候,师兄作何选?”
全德不是全塘,他心中的道还未被官场磨砺过。
回视萦芯,全德正色道:“己身不修,天下何平。为穷变节,为贱易志,而后盖莫能再持,是无能也!吾等修儒,非为无以解世事之难,行悖逆之径,而致后世之乱。一时之得,何偿万世效法之罪?”
师兄的话引经据典,师妹得思量半天才能明白是啥意思:
自己品德不修,天下怎么能够安定呢?身处穷困而改变了气节,身份低贱而改变了志向,那么后来的人就很难再相信你,这就是没有才能!我们修习儒学,不是没有办法解决世事难题,而是不要走违背正道的道路,以至于给后世造成混乱。一时的得利,怎么能抵得上之后万世人效仿此举的罪过?
萦芯心中有自己的对和错,也从来不是全德这种一心正道的殉道者,何况她做事若只能“一举两得”都算亏本。前有全塘一句警告,后有全德申斥,自然不会轻举妄动。
她做个受教状,谢过师兄教诲,开始安安生生的听课。
在萦芯趁着全德上课空隙的时间,另想办法的时候,二皇子孙铄听了来观摩佛画的一个名僧描述了城外的惨状,心生不忍,想用这几日收的安宅礼换些粮食到城外布施。
刘偏苦口婆心的给二殿下解释,这些礼其实留不了多久,待送礼人家里有喜,还得打乱了送还呢,哪里有给二殿下乱发善心的富裕?
可孙铄在一州之地走了一圈儿后,见的官面儿上的人多了,已经不是刘偏随便两句能糊弄得住的,只道年下还能收一波礼,到时候左手进、右手出,加上庄子里的出产和父皇、皇兄的赏赐,肯定不会出现无钱送礼的窘迫,一意要刘偏去买粮。
刘偏腹诽现在大家都收粮,二皇子府还都是靠庄子里的出产才不用在外高价买粮,哪里愿意让二殿下这样霍霍钱财。
他倒也精明,只说皇子施粥,恐怕为陛下忌惮,有邀买民心之嫌,还是不听指派。
孙铄一听,觉得虽然他皇兄不是这样小气的人,可也得问明白才好。抬脚就去求见皇兄,问一道明旨回来。
仗着从小看护孙铄长大,刘偏敢拦着他“乱花钱”,但是拦不住他出门,一路默念漫天神佛保佑陛下千万别搭理二殿下,正在孙钊寝宫门外被内卫拦住,说陛下谁也不见,差点乐出声。
孙铄心里有生万民的大事,难得硬气一回,“尔等都没去问过皇兄,难道以为本宫软弱可欺么!”
他声音略大,被寝宫门里练剑的孙钊听见,一想当初让二弟替他去巡视青州,还没问过细情,便趁着无事,把他叫了进来。
能在孙瑾膝下做儿子,孙铄还是很有眼力见的,看皇兄神色淡淡,见礼后先问康健,并未直言来意。
孙钊先问了自己想知道的,一听孙铄又提起出了广固粮价就打着滚儿暴涨的事情,心中更是想起当初被父皇拒了修城提议时的心情,便对二弟的来访有些不耐:“二弟来找朕有何事?”
陛下这声音听着就不开心,要不是在陛下和大长秋的眼皮子底下,背生冷汗的刘偏真想立刻把他的二殿下拽出风暴圈。
“臣弟……上午臣弟听说、说城外移民生活艰苦,想着能不能……能不能让臣弟给他们布施点衣食。”
孙铄硬着头皮,忽然福至心灵:“眼下大吴正是战乱不止,臣弟无能国事上帮不了皇兄,左右臣弟手中也有些余钱,就是帮着让国库少出点钱也是好的。”
“艰苦?他们不是才来三五天么?”
其实也不能怪孙钊问出这等类似“何不食肉糜”的话,孙钊见过的最苦的人,也只是城中没有余粮的力巴。在他的认知中,移民都是平庶,迁民之事早几月就传达三州了,家业自然是能随身带着。就是家贫没有余钱,在城外找份工也能有吃喝。
孙铄也没出过城,只低低道:“慧敏大师说,城外妇孺老弱露宿于野,又冻又饿,日日有饿殍冻毙,时时有易子而食的惨事发生……臣弟想着,他们大老远来,就是不似大师说的这样惨,也是难过的。”
闻言,孙钊立刻就想出城看看。大长秋黄让往陛下脚下一扑,求道:“陛下千万别去,万一真如那大师所言,外面都是死气,冲撞了陛下臣等万死莫赎啊!”说着,去瞪孙铄。
刘偏见机,狠戳了孙铄背后一下,孙铄赶紧道:“皇兄若想只道城外如何,不如臣弟代皇兄去看吧。”
孙钊心里攥了火气,用脚一拨黄让,在殿内转了两圈儿,心道:
就是看见了,父皇不松口他也做不了什么,反倒惊动了父皇。不如趁着父皇不知二弟来意,让二弟先行赈济。抛费多少,最后他拿少府的库给二弟补就是了。
于是,孙钊便让孙铄赶紧出城看看,若真是要到易子而食的地步,就准他布施一二。
孙铄得了令,小跑着出了宫,刘偏跟在他身后,听着腰间库房钥匙和印信敲击的清脆声响,心如刀绞。
好容易有些存货的库房,这下子都得让二殿下搬空了啊!
嫌弃刘偏老束缚自己,孙铄在宫门口点了他的义子随行,直接把刘偏撵去换粮。
宫门外,刘偏看着孙铄的车架走远,气得直跺脚。陛下不是说了先看移民惨不惨再布施么?万一都是那老和尚瞎掰呢?这好东西换出去,想再换回来可就难了啊!
结果,就是孙铄有孙钊口谕,城门都尉也没敢放二皇子出城,只道马上要到关城门的时候了,不如二皇子登上城门往外看看就算应了皇命吧。
孙铄如今身上都是最低限度的皇子服饰,一想自己没啥能往出给的,还是不要惊动移民了。便跟着城门都尉上了城墙。
如果说,阿牧五人今早出城,是近距离的看到了人间惨剧,孙铄在城墙上就是看到了炼狱的全景。
城外,印象中满是草木与良田的地方,全都破败。
在日落天青之下,无数漆黑的人影围着寥寥几处火堆艰难取暖。
初冬的寒风,把寂静的人群中孩童尖声的哭叫吹到孙铄耳边,冷得他打了个寒战:“他们?怎么……”
孙铄害怕孩子哭是因为要被吃掉,却牙关紧咬问不出口。
城门都尉不知道二殿下在问什么,转头去看跟着的小内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