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毗看着嫂嫂的画和自己的诗被乐安侯的近侍带走,略压了压心中复杂的情绪,回神正色与乐安侯孙放声明:“只此一次,无论结果如何,毗请侯爷勿要再牵涉家嫂。报国安民是男人的事情,只毗活着一天就不能让女娘顶在前面!”
孙放不以为忤,亲手给顾毗倒了盏茶,做了个简略的低姿态:“若成,南晋大义沦丧,定侯夫人当居首功。若败,某亲去与令嫂赔罪。”
深吸一口气,顾毗双手接过茶盏,浅啄一口便告辞了。
他出门没多久,代簦无须通报便走进来,“东翁,顾侯当是去定侯夫人府上了。”
“让他去吧。”孙放深吸一口气,“定侯夫人比顾侯更懂审时度势。只要李氏和顾氏在大吴一天,她就不会主动现出违抗之态。”
不过,要让她主动做什么也很难,这也是孙放打了个信息差,让范二郎去要画的原因。
四国里如萦芯这样,对国事顺从却不主动、墙头草一样的世家才是主流。自汉室衰微开始,多少世家都是靠着这种“苟”才能延续。
战争刚在各国舆论中打响,一切还未明朗,萦芯就算从顾毗口中得知自己可能要被孙放塑造成“圣女贞德”,可也只能接着。
顾毗郑重的向萦芯承诺:“此事是毗疏忽,再不会发生第二次!”
萦芯只点点头,没说什么。她只是觉得,这场舆论战,恐怕真的不一定会按照孙放预想的发展下去。
战争正在一步一步往白刃相接的程度发展。
孙瑾终于开了国库,给与桓楚、南晋相接的并、兖、徐三州大营输送粮草。甚至舍得拿出国库一成的存粮去给遭了蝗灾的并、冀二州赈济灾民,用以稳固民心。
就连孙钊之前让还是司空时的虞惟做的境内各郡县修葺城防的预算,也正好用上了。战争还不知道会打多久,孙钊下旨让离边境近的城国库出一半儿,县里自己出一半儿,加紧修葺。
并、兖、徐三州大营的三个都督也频繁的往都城上书,要兵、要钱、要粮、要武器!
如今,兖州都督是广固四姓之三朱氏宗长朱舆(yú),徐州是广固四姓之四张大司马的弟弟张燊(shēn),只有并州都督施巍家族顶多算是中上,全靠姻亲是四姓之二的周氏才能稳居一军之将。
顾禺去时举荐他接任,也只是当年在并州换防时发现施巍治军严整,虽然在大旱的并州苦熬三年,可军备军械依旧齐整。
施巍也不负自己在军中打熬这么多年,除了给陛下上书要钱粮,还给陛下大略的阐述了下自己即将要施行的战略方针:
坚壁清野。
并州这地界,三灾五年过去,想开展坚壁清野实在是太方便。县下各村除了大中世家,能迁的早就都迁走了。加上蝗灾刚过境,只消把能做攻城器械的大树都砍伐了,就能将桓楚进攻时的军耗增加到最大!
这样惠而不费的事情,孙钊直接就点头许了。
而孙放借宗正夫人之手,乘着八月十五宫中大宴的机会,将萦芯那幅奇石生兰图高调的献给了张太后。
张太后的欣赏水平其实跟孙放差不太多,不过她早被孙放着人嘱托过,当着一众宗室和高官女眷的面儿,把萦芯夸成了当代女德典范!
得亏萦芯身上还有一年的孝,没进宫参宴,不然得尴尬得用脚趾现场给孙钊再抠出一个地宫来。
在场得女眷们一开始都懵着跟张太后的话茬夸不在场的定侯夫人,宗正夫人没过半盏茶的功夫就把话题转移到造黄瑶的南晋副使有多卑鄙龌龊上。
众人便都明白了。
“殿下是知道我的,我家三娘也是寡居在东莱。”宗正夫人离着张太后就三席远,攥着帕子捂着胸口,大节下的一脸思念。“比定侯夫人离家还近着几分。倘是三娘在莱州遭外人这样污蔑,还不知得伤成什么样呢……他们男人们要如何行事,怎么非得拿我们女人作筏子……得亏定侯夫人是个有前身的,不然因为此事在史书上记一笔,就是死了也不得安宁啊!”
在座的都是世家大族女娘出身,谁没个当寡妇的女性亲眷,当下就顺着她的话茬骂起南晋副使来。
“总是陛下师妹都不得清静,若不清本正源,以后都红口白牙的造谣,天下可没女子的立锥之地了!”张皇后立刻把这件事上升到男女对立的道德制高点。
张太后狠狠点头赞同,直接令后宫谒者去孙瑾父子在的男席传话,让陛下下旨向五州臣民重申吴律:诽谤者族诛!
这条律法是从秦律流传下来的,在八刑里跟不孝并言,可见统治者从古至今都对造谣者绝不姑息!
众臣行宴正到酒酣耳热之时,一时间骂南晋之声不绝于耳。
贼曹尚书更是趁着酒意当场写就一封对南晋副使造谣的判决书,孙钊更是一字不改加盖天子信玺令鸿胪寺遣人送于南晋!
不等八月十六的朝阳升起,萦芯在广固的名声已经变成一支“被南晋无耻男人言语欺辱的雪雪白的小白花”。
几日间,不止宗室、孔氏、周氏、华氏等与萦芯直接或间接有关系的世家送来钱粮,更有许多萦芯只从四伯母那大略了解过的世家女娘送来价值不菲的礼品慰问。
民间更是把她传的好似要饿死以明志似的。
孙放也发现风向对大吴聚拢民心占据大义制高点很好,但是对萦芯本人非常不友好。立刻也让他的世子派媳妇带着重礼,亲自去给萦芯解释清楚:
这可不是我们要逼你以死明志!虽然你死了对南晋的政治名声的伤害更大,但是你可千万别死啊!我孙放还没那么毒辣!
萦芯脸上笑呵呵,心里是怎么骂孙放的世子妃一点儿也没看出来。她比萦芯大十岁,托大自称一声姊姊,劝了几句看萦芯是真没传言中说的那样娇弱,便留下礼单告辞了。
东吴给南晋副使的判决书还没出大吴,南晋的国书居然先到了:
南晋副使作为一国使臣,在东吴竟然“因言获罪”,被定侯子石射成重伤,不治。东吴忝为四国之长,竟然纵容臣民射杀他国使臣,是谓“无礼之国”,当伐之!
孙放得知南晋国书内容后,冷冷一笑,此事有他为定侯夫人正名在先,南晋国书在东吴境内就失去了八成效力。只是不知南晋得了那判决书是否还要有应对了。
至于一直遗憾自己“未射中”的阿石在学里听了消息,高兴得一蹦两尺高。
隔壁太学更是有士子为他一箭雪母名的事迹做了篇赋,直接把阿石射杀南晋罪人的行为与“卧冰求鲤”、“扼虎救父”相类比。
散学后,阿石得意洋洋的把同学抄的“射使雪母”赋给后娘看。
萦芯眼角不住的抽搐,心想得亏现在还没什么《二十四孝》,不然孙放敢把阿石推成为第二十五孝。
就连饱学诗书的士子都被舆论引导着,开始对南晋同仇敌忾,那突然撕毁两国秦晋之好的桓楚还得加个更字。
至于大吴底层的愚民们,更是被这些言论带着,对趁灾情不断的大吴妄动刀兵的两国恨之入骨。
再加上战前五州各地的粮市都已空乏,买不起也买不到粮食的青壮为了一家老幼的生存,也为博个出头之日,在孙钊大发募兵令后,都就近去五州大营参军了。
孙钊留着一半儿张氏的血脉,于战争一道颇有心得,日日看着四国舆图沉思。
孙瑾缓缓走到他身后,视线与孙钊几乎落在同一片区域。
手指虚虚划过舆图,孙钊沉声道:“父皇,越过长江之后,就是一片坦途啊……”
长江之南,是他们的祖地。
不说孙钊,孙瑾出生时就已经在山东了,他也心有戚戚然的道:“倘朕去前能回吴地看看,就是天幸了。”
这场战争,没有在孙瑾自认大吴积蓄足够之前或者他闭眼之后就发生,让他无比介怀。
近一个月来他除了没上朝,其他孙钊处置政事时都有参与。
得亏父子俩这段时间都有志一同的起了顺势夺回吴地的想头,这才将许多龃龉搁置。
这也是孙放一直强调大吴一定要站在比南晋更高的道德制高点上得原因。
战争,可以是他们两国随意开启,但是什么时候结束必须由大吴来定!
一直跟着孙瑾父子,随时传话给属下替他俩起草各式诏书的全塘见父子二人气氛和谐,且心绪平静,就把一直压着的一件事提了提。
“太上皇、陛下容禀。自察事司兴立,至今不过一年。虽有成效,可也总不能去根。”
孙瑾和孙钊一起回头看向他,都清楚他说的根,就是一直在东吴作乱的两国奸细。
全塘幽幽的道:“当初求稳时未能犁庭扫穴,如今还得小心这些蛇虫鼠蚁为外敌勾引,致使千里之堤溃于蚁穴。还请陛下效仿魏汉武皇帝的故智,明旨既往不咎。”
孙钊心里膈应那些监守自盗的郡县官员,抿嘴不语。还是孙瑾皇帝做得久了,什么恶心都能面不改色的吃下,淡淡道:“伯瞿拟旨吧。”
全塘深深一礼,把事情安排给他的大秘书杨梓岭了。
杨梓岭跟着全塘也学了不少花活儿,把那些知法犯法的戴罪之臣都写成了一心为并州灾民的仁心之士,顺便把孙钊怕他们被敌国奸细拿捏罪证、临阵倒戈的行为,描绘成陛下感念臣工一片怜民之心、好生之德,即日起前罪既往不咎了!
八月中下旬,这诏令连根本没犯此事的徐州都传遍了,生怕在某个地方有还未发现的漏网之鱼。
九月初,果然有并州建兴郡监察从事上报:
高都县县长一直被奸细以前罪要挟,要他在桓楚攻城时投诚。高都县县长得知陛下既往不咎后,迷途知返,想与奸细虚以委蛇。却被那奸细发现端倪,毒杀了一家三十四口!而后奸细遁逃无踪,阖县大索无果。
孙钊早监察从事密奏一日从乐安侯孙放处得知消息,看完真是冷汗涔涔。
高都县就在并州东营的身后,要是他那既往不咎的旨意下晚了,桓楚大军绕过并州大营先取县城,大吴可就被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