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上次在夫人这里上了第一课后,已经过了四五天。
阿牧白日里跟着一郎学了点门客迎来送往时的规矩,后来跟长生也混熟了,从他这里也学了一些观察人的皮毛。
松谷知道后,也来向长生请教。只长庚对此嗤之以鼻,认为是小道。
三娘和阿善素来关系好,两人一直在愁夫人给的罚文,还有一两条写不出来。
听了阿蜜禀报五个“高中毕业生”的近况,萦芯便让长生带着他们去城中转几圈,看看比杏核村和费县复杂数倍的人间百态。
夏收已经开始,费雍当着四郎和顾氏农庄总管的面儿,向萦芯预报了今年的收成大概情况,萦芯最终决定顾氏陆续售出粮库中存了两年以上的存粮,空出地方装两家今年的新粮。
说完夏粮如何处置,费雍又把从费习那听来的消息告诉萦芯:朝中已经定下陆续回迁三郡徭役的计划。
“看情况,若是别家着急送他们走,咱家就缓缓。都养了他们这么久了,也不差这几天。当初给他们置办的用度,若是好带就都给他们带走吧。再从那些要卖的陈粮里出一些,给他们做点干粮。”
萦芯的回复并不出乎费雍三人的预料,齐声称是后便要往外走。
叫住费雍,萦芯把李藿要去下邳赴任的事情说完,问他是否愿意给李藿做幕僚。
费雍踌躇半晌,要回去与费习商议,萦芯就明白他自己心中是想的。
果然转天费习父子一起来回萦芯,给了她肯定的答复。
顺便费习还给萦芯带来了一个新消息:朝中正在商议出使南晋和西蜀的人选。
“是全录公与丞相商议后,报与太上皇和陛下的。”厅内也没有外人,费习就直说了:“去西蜀是为了与其结盟。去南晋是想缓和两国关系。”
最终目的都是为了让桓楚投鼠忌器。
萦芯缓缓点头,“若能顺利,大吴三两年内就能缓缓了。”
三两年后,各地常仓该补满的补满,也许到时观政也转了两轮了。大吴也许就能恢复成五六年前的平稳。
皇室、吴地派、五州派也都抱着这样的期望,以至于大家推举使团人选时,抛却了家世和派系的考量,只以能力为标准。
全塘欣慰的想,有此成例在前,等使团事成后,再推待补考试入广固观政一事,大概阻力就能小一些了吧……
可惜,急递的马蹄踏碎了所有人的清静。
“臣(凌)远稽首:自闰七月初旬,太原郡下岚、静乐二县偶生蝗灾,灭后七日,蝗云再生!……蝗沿汾水分南北飞,蝗满田中不见田,穗头栉栉如排指,昼扑夜烧终不见少!……上书之时已至介休,臣恐军卒十万亦不能挡……万望陛下早做决断!”
孙钊呆呆的坐在冷硬的龙椅上,手里攥着并州刺史凌远的急报,两眼望向虚空。
幸而来与他商议出使人选的骆洙滨在场,叫醒了他:“陛下!可是并州又有灾乱?”
孙钊手一松,黄让见状,小心的将急报转交给骆洙滨。
骆洙滨一目十行看过,红润的面色就是一白。
“陛下!请陛下立刻晓喻五州抢收夏粮、准备抗蝗!”这么多年的丞相当下来,骆洙滨也算临危不乱,当先要务就是保证这一季的夏粮不能绝收。
加急军递从广固四门飞驰而出的时候,广固许多大族已经收到了消息。
一些农奴不太多的中小世家,甚至把城中的仆从都派到自家农庄里去抢收。
而没地可种的平庶们知道信儿后,立刻就带着家中所有钱去粮铺抢购粮食。可惜,城中粮铺要么是世家的白手套开的,要么已经被世家瓜分一空。
有全塘和费习二人在,萦芯算是第一批知道信儿的。她立刻叫停顾李两家的陈粮出售,再次抢购了一批粮食和建材。
“顾氏这边马场停工,改建粮仓,今年夏收一颗也不卖!另外库里的钱只留三成,其余都拿出去收购药、布、盐!总之吃穿用度能久放的都收购!长生还没回来么?”
顾氏公中如今就是萦芯的一言堂,打发走顾氏总管,萦芯又问阿蜜。
阿蜜道:“已经派人去找了。夫人,范氏父子请见。”
“什么时候了,还顾着这些虚礼!”萦芯眉头紧蹙。
阿蜜赶紧把范生和范二郎请进来。
“范伯可是要回费县了?”萦芯不待二人见完礼便先问范家父子。
“正是!夫人可有用某带回的信和物?”范生也不啰嗦。
萦芯把装着三封回信和一副画的漆盒交给他。给李清和华静的回信除了让他们屯粮就没什么要更改的,倒是原本写着让李藿去下邳赴任的回信萦芯又改成让他先看看这次蝗灾情况在做决断。
“只此一件,劳范伯再等等,也许费郎君也要同行。”
话音一落,费习父子和杨梓岭也齐齐来了。
费雍果然还是决定回费县,哪怕李藿不去赴任,大灾当前他也得回去护着妻儿。
杨梓岭也有家信和一些财物托范生带回家中。
“如此,某便托夫人照顾二郎一二。”范生把范二郎留下,一是这边还有新置的家业,一是还有南亭侯的事情没彻底办完。
费雍也起身深深一礼:“家父也托夫人襄助一二。”
萦芯并不是大包大揽的性子:“我会尽力而为。”
但是她能力范围之外的话,就只能各安天命了。
阿牧五个今天跟着长生去市子里,旁观买卖双方如何交涉。信步间,正听见有几人脚步惊慌的跑过来,与摊主耳语几句。那卖菜的摊主立刻把买家正在往跨篮里装的萝卜抢回来,急急道:“恕罪恕罪,家中有事,收摊了!”
买家也不气,还笑呵呵的帮他收了摊子。可很快她就发现,市子里越来越多的商贩在收摊。
长生拦住一个扛着包袱的小贩问:“这是怎了?”
小贩心善,见他和阿牧几人穿的齐整,低声说了一句:“郎君快多买些粮菜回家吧!”便小跑着离开了。
阿牧见状,再拦其他人,却没人停下脚步回他一字。
不一时,有背着大布口袋的几人来市子里,只要是吃食都要包圆,由他们带着,恐慌的气氛一下子蔓延到每个人的心里。
卖家哪怕不知道缘由也不想卖,买家却因为人多胆盛,强行要买。更有市子里的痞子浑水摸鱼。
六人眼见着一派国泰民安景象的市子,不到一炷香的时间就变得乱七八糟,人心惶惶。
“长生哥,咱们也买些回去吧!”阿善面色惊恐的道。
长生一点头,带他们绕路去了个更偏的小市子,把身上的钱全花了,买了许多柿干、鱼干等能放得住家中却不怎么存的吃食。
得亏阿牧几个也是村里出来的,年纪又轻,扛着大包小裹依旧健步如飞。
六人艰难的避过六神无主的行人,冲出小巷,被将整个都城隔成四份的宽阔直道上乱糟糟的景象惊呆。
早上出来的时候熙熙攘攘的直道两侧,原本生意兴隆的店铺许多都已关张,只剩两家当铺门口大排长龙。道两遍的摊贩和游商更是早就收摊。
道上如他们这样,抢购到食物,紧紧抱着怀里的包裹,匆匆往回赶的人只是少数。更多的人根本什么也没抢购到,有的慌不择路的往更远的市子里去碰运气,有的扑在常去的店铺门板上急切的拍打着。
铺子里没有人回应叫门声和敲门声,倒是吓得铺子房檐下的一窝燕子飞出泥窝,从直道上不知所措的人群头顶略过,盘旋。
随着燕子越飞越高,都城就越变越小,直至大街小巷细小到好似锅盖上的竹条,上面的行人好像热锅上的蚂蚁……
可燕子终究只是雀鸟,它翱翔的高度不够,目力也远不及鹰隼,看不见慌乱正以它们脚下的城市为起点,往北、东、南三个方向扩散。
至于广固西面,灾厄已经在食物充足的并州乐平郡肆虐一天。
其实蝗虫的趋光性并不很强,操持一夜以火引蝗发现效果不佳后,为防吃饱喝足的蝗虫们生下更多的灾难,乐平郡沾县县长当机立断,要求全县焚田灭蝗!
这个连续经受旱灾、涝灾、民乱,好容易平顺半年的县城,如今又被笼罩在滚滚浓烟之中。
无数农人在官府的逼迫下,亲手点燃这一季的心血。烈火肆意的扩散,扭曲了农人们绝望的视线。
似乎在烈火中看见了自己这几年陆续失去的亲人,一个枯瘦的老农满是泪痕的脸上,渐渐浮现出松弛的笑容。在一众村民惊恐的目光中,喊着早就吃掉的小孙孙的名字,冲进了焚天的赤焰……
有了人命的助燃,乘风的浓烟迅速扩散。可风有停时,人的恐慌却在愚昧的推动下一刻不曾停歇。
夜伏昼出的蝗云终于从并州启程朝着冀州进发的时候,这场蝗灾是上苍对吴国新帝混乱皇室血脉、逆天登基的惩罚的谣言,已经铺满了五州全境!
八月初一的大朝会上,之前所有议题都搁置,所有官员都争相恐后的念着自己在各地的下官报上来的灾情:
“……飞蔽天日,塞窗堆户,室无隙地……蝗食苗殆尽,人有拥死者。”
当然也有报功的:“……民捕蝗诸史,以石受钱,蝗云渐浅……”
孙钊坐在御座上安静的听着,冕冠之下垂旒遮蔽了他仔细观察臣子们的眼神,却这挡不住这些各有心思的大臣们偷瞄他的细微举动。
自董仲舒成功的让汉武帝“罢黜百家,独尊儒术”,他提倡的“天人感应”,便成了此后所有帝王树立最高权威的无上法宝的同时,也成为了捆绑帝王无限的欲望的枷锁。
而今,这柄无形的权杖,是不是很快就要成为掘断孙钊帝位的刀斧?
孙钊的目光最后落在了坐在百官最前的丞相骆洙滨身上。
昨天,孙瑾将孙钊、骆洙滨和全塘都召到到一起,商议新丞相人选。
一直忙于都城乃至全国维稳和防蝗的丞相骆洙滨听了太上皇的意思,虽然没有意料之外的神色,却沉默以对。
若是以往,国有大灾,倘帝王并无特别明显的失德之行,都是丞相以“无能”、“失职”之过上呈天、下禀地后,以平天怒。
按理这都不该是孙瑾开口,而是骆洙滨“主动”提议才对。
可是,有三国太卜谶言在先,孙钊自己都觉得自己强行登基是不是真的逆了天意?
如今再看大朝会上,百官偷看他时闪烁的眼神,孙钊真的有些心灰意冷了。
百官奏完各地灾情,大殿之内安静下来。
骆洙滨起身走到丹陛之下,肃容取下头上两梁的进贤冠,“国有此祸,皆由臣无能之过。臣不敢继续尸位素餐,求陛下开恩,允臣乞骸骨。”
没有人为骆洙滨向陛下说情,可也没人落井下石。
一时之间,大殿之内落针可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