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萦芯看不到的地方,命运被历史的必然拖拽着,越来越快的走向下一个节点。
在萦芯为明天的拜师礼做最后的准备的时候,孙铄终于因王廙三番五次的请见,不得不放弃亲自看着工匠装裱自己珍之如命的佛画,同他去市井中“体察民情”。
因为同属五州出身,齐郡崔郡守监视的重点都放在另外两个身上。以至于孙铄被王廙引导着,看到了县城另一端那连城门和城门楼都消失不见了的西城墙。
王廙生怕孙铄发现他特意把他带来的目的,以故地重游的口吻,着重的向孙铄讲述了许多年前,大吴王师如何勇猛无敌的冲破了这段城墙,才使整个齐郡归降。
孙铄再单纯也是个皇子,听过之后问道:“这么多年了,怎么不修呢?每日宵禁之时如何守备?”
见他果然上钩,王廙一脸无奈的道:“唉……此地虽毗邻都城,可耕地稀少,商税也不丰。至今没有修缮城墙怕是县库不丰的缘故吧。殿下也不必忧心,下官数年前在五州各地游学时,见过许多县城的城墙都是如此。至于宵禁,如今大吴各地只有都城严守律令,其他各县民风淳朴,夜不闭户。漏夜之时,也只需贼曹巡一巡,排除火情也就够了。”
“原来如此。”孙铄点点头,便不再继续话题,反而问起城中佛寺的情况。
王廙一时拿不准他有没有听明白,自己正在狂给各地地方官上眼药,却也只能顺着他的话题谈起了佛寺佛法。
两人坐在郡守给他们配的的牛车上,四面门窗大开,却无甚风过。孙铄因为心静,倒没觉得很热,只王廙心思驳杂,连背上的官服已经被汗洇透也没发觉。
县里的佛寺只有两三处与都城的大寺差不多的豪华,他们逛完,太阳都西陲了。
回去的的路上,王廙还想继续说些什么,却被一个妇人的嚎哭打断,不悦的皱皱眉。
“怎么了?”孙铄听那哭声凄厉,心生不忍,便让侍卫去问。
侍卫回来禀报:“一个妇人带着孩子去粮店买粮食,可惜钱不够。”
马车越往前行,离哭声越近,很快就能听清那妇人不断重复的哭嚎:“昨日还够的!昨日还够的!店家行行好!小儿两天没吃了!求店家行行好!求求店家……呜呜呜……行行好吧……”
她一人背负着个不怎么动的孩子,不住的哭求。可除了粮店的伙计一个劲儿的往店外推搡她,路人于此一概无视。
“停车。”孙铄一开口,车门处侍候的刘偏就心道果然。
这妇人大概也是惯在市子里走,一见就知道是遇到要发善心的人了,转头又开始朝着车窗里的孙铄熟练的哭求:“郎君心善,救救奴家吧!奴日日劳作,夜夜织布,可如何劳苦也总不够换粮。家中已经断炊两日,小儿就要饿死了!求求郎君发发善心,救救奴家吧……奴回去给郎君立长生排位……”
孙铄看着她和背上的小孩都是灰黄的面色,心想这就是书中说的“面有菜色”吧……
一边想着,他一伸手,边上刘偏便递给他一个拇指大的小玉环。
“拿去换钱买粮吧。”孙铄人生第一次向穷苦人施善,心情难免激动。
可妇人大概是行乞行习惯了,东西一到手就飞速跑向街尾的典当铺子。
粮店里也有几个钱财不丰的顾客,见这涉世未深的小郎君手松,也都做个哭天抹泪的样子来车前,想试试能不能也要点什么。
孙铄不过半盏茶的功夫,就把少时那套不全的配饰拆下来的金珠玉扣都送出去了。
他在这积德行善,他身后的王廙却眯着眼,看粮店门口立着的粮价牌:
粱(优良小米)960钱一石
黍(黄米)720钱一石
麦460钱一石
粟(小米)820钱一石
谷480钱一石
几乎都是广固的三到四倍价。
“眼看就是夏收,怎地陈粮价这样高?”王廙问那笑得谄媚的粮店伙计。
“郎君容禀,这价比着前几月已是便宜了。”
市价估粮的政策,只有朝中眼皮子底下的都城有,哪怕都城隔壁县这里,也是随着粮商想涨就涨。
其实王廙也就是一问,并没如何深想。孙铄更是不知柴米油盐贵,他连装那些小零碎的荷包都舍出去了,要不叫刘偏使眼色拦着,就要拽下腰上的配饰了。
没要到东西的人那失望的眼神,刺的孙铄心中无限羞愧,可牛车已经前行,人群识趣散开,他便也只能收回视线,在心中给那些没赶上的人念经祈福。
回到孙铄下榻之处,为防夜长梦多,王廙当场跟内侍要来纸笔,把今日见闻和两人对话都记录下来,给孙铄行印。
这本是史官的差事,可孙铄才可以开府,一应府中属官还未配备,王廙忝为随皇子出巡的尚书令,也不算越俎代庖。
刘偏站在孙铄身后,冷眼看着这个奇怪的官员。
他为什么突然会来巴结二殿下,他不应该是陛下的心腹么?
二殿下如今不过是个皇子,还未分封,还不知道将来是个王还是个侯呢。万一只是个侯,依制属官里可没有王才能有的史官!
哪怕陛下真的封二殿下一个王爵,如今日这样在城里走一圈儿的事情,就是真有负责记录的史官跟着,也未必会留下一字。
难道他是受了陛下的指使,或者自己主动想为陛下清除祸患,所以想借机给二殿下扣个僭越的罪名?
孙铄其实已经被史官记录过两次:一次是出生,一次是归入张太后名下。只是两次记录的主体一个是他阿耶,一个是他嫡母。
这还是他第一次作为主角被记录在史上。
也许千百年后,会有精研史书的人从这些字句中,得知此时此刻,有他孙铄于此地说了什么做了什么。
心中一股使命感油然而生,孙铄甚至没有急着回去看佛画,正襟危坐等王廙写完后,仔细通读两遍才亲手用了皇子印。
从打开那卷佛画开始,至此时被书于史上,孙铄满腹感慨,却无人可谈。
摸着只有两指细的龙鳞册,他忍了忍还是忍不住,问王廙:“这实录就先留在本宫这里吧。”
无人可说,自己多看几遍也是好的。
王廙见状心内电转,不到一息就笑得略有些谄媚:“下官并非史官,若殿下觉得此录能入眼,请殿下交于太史令?丞(专掌疏记撰述?的官员)时,容臣署名。”
王廙话说得好像是要蹭给二皇子殿下作录的机会在史书上留个姓名,实际是提醒孙铄这篇记录还不能算实录,得上交给太史确定会收录才算。他这是想利用孙铄第一次被记载的新奇感,催促他尽快把这册实录送去都城。
太史乃是吴地派,无论是为了给五州派上眼药,还是为了状告二皇子殿下僭越,都得把此录呈给陛下。
有这么多年他与陛下的默契,再加上有全录公在帝侧,陛下一定会明白他的苦心!
地方上的疏漏和二皇子的把柄,他一次性都给陛下送过去,就只看陛下如何使用即可!
王廙话音一落,孙铄依言点头,正想应承,身后刘偏却突然道:“二殿下,这游、记只二皇子殿下与王、尚、书令自、娱、自、乐也就是了,等陛下赐了史官再开录岂不是更名、正、言、顺。”
他一字一顿的强调重点,甚至把两人口中的实录改称游记,已经是打着得罪陛下也得防着他的二殿下被这个王廙哄骗了的主意。
王廙心下一惊,看刘偏的眼神就阴鸷了下来。
说完就垂下眼皮,刘偏规规矩矩的站着,根本不回看他一眼,好似气定神闲,实际心里有多紧张只有自己知道。
孙铄鹿眼里都是迷茫,数次追视二人,最后还是决定听刘偏的,“常侍所言极是,那就这样吧。”
刘偏一笑,依着他的性子继续道:“一早刷的浆口(装裱画的一个步骤)该是干了,不知那匠人是不是已经裁完画心(装裱画时浆子干了的下一步)……”
孙铄心里一紧,生怕匠人把他的佛画裁多裁坏,简略的说一句:“王尚书令先回吧,今日劳烦。”
不待王廙起身,就步履匆匆的往佛堂去了。
王廙行礼告退,直起身时,那个令他功亏一篑的常侍也跟着二皇子殿下走了。室内只剩一个引他离去的小内侍。
回到郡守别院,王廙正在开近侍递上的齐郡崔郡守邀请他明日与洋水(今山东青州市南之南阳河)边,曲水流觞。
“他二人今日是何行程?”王廙问的是孙铄另外两个心腹。
近侍低声道:“早饭后县长请两位尚书令去参观益都县学的小射。至今未归。”
小射起源于地方官为荐贤举士而举行的乡射礼,今日这个就是县学里自己举行的一个小活动,更多的是娱乐性质。说白了就是让学子表演射箭给上官看着玩儿。
看看天色已经擦黑,小射肯定早就结束了,王廙一哂,心道二人定是又被哪个大族请去行宴,把手中的请帖一扔,去沐浴了。
王廙看请帖的时候,萦芯也在看拜帖。
竟然是徐州刺史郑参来了广固。
按理孙钊登基后,肯定是要陆续召见各州刺史的。一是让他们知道换老板了,一是互相有个大略的了解。只是没想到,第一个被召来的竟然是唯一的五州派刺史。
思及前两次全塘来与她谈论大吴官制的问题,萦芯有种风雨欲来的感觉。
尤其看着下首坐着的,替郑参送拜帖的人:徐不知道叫什么名,字蜕璋的师友从事。
萦芯放下拜帖,柔顺的道:“既是使君来都城述职,若非未亡人己身不吉,当是未亡人投拜才是!怎敢劳动徐从事。”
干什么!干什么!
你个州级大官给我个有名无分的小寡妇下拜帖是要干什么!
之前并州事乱的时候,你们乱上奏疏说我家事儿,我都没记恨你们多久已经不错了,这是又要找我干啥!
徐蜕璋不知道是热还是心情过于愉悦,羽扇摇得发髻上的纶巾都在飘动:“使君此次来都城,一是述职,另外便是得全录公举荐,升为大司农。因着以后要常驻都城,这才命某与都城旧识联络。”
看到定侯夫人笑容加深,他害怕小姑娘听不懂,略显直白的说:“都是同乡,以后自当守望相助。”
郑参这是从州牧提拔成了九卿之一,五州除了被当成儒家牌坊的太常孔骊,终于有第二个人入九卿了!
萦芯面色笑得灿烂,心里却都是疑惑:
全塘不是有意思要协助孙钊整顿吏治吗?怎么突然挤掉吴地派的一个大官把五州的郑参提拔上来?这是跟丞相骆洙滨没谈拢要撕破脸皮了么?
郑参也是,全塘都提拔你了,你还非得从我这儿倒一手干啥,你直接跟全塘联系呗。
其实郑参是真的要直接跟全塘联手的,虽然他还不知道全塘要用他干啥。
他让徐蜕璋来跟萦芯说一声,其实也是有感于去年年底朝中处理并州乱民的策略柔和而又多方共赢,以为这都是脱胎于他上书之故。
虽然他啥功绩也没得到,但他还是很感念,若不是当年李家事发,他看见了李小娘子如何“悯下”……因果相循,朝中最后也不会有活无数乱民的仁政施下。
就是近十年之后的这次并州奴事,琅琊郡甚至徐州许多地方都把老弱残奴推给小小的李氏,可李氏全养活了不说,至今无一字怨言传出。
可见其家风之正,贯行如一!
所以升了实职大官、以后会长驻广固的郑参很愿意让独居在顾氏之外的李小娘子,多他这一份依仗。
以郑参来看,分明是顾氏怨恨李小娘子“克死”先定侯,顾侯(顾毗)怕侄子夺回爵位,才让她们孤儿寡母独居在外的!
亏得顾氏以武勋存世,竟然如此苛待一片赤子之心的李小娘子,真是活该他家郎君命格不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