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毗把事情全都办完,这才告辞,领着一群沟满壕平的亲兵和空牛车回了住处。
李藿看着他们骑着高头大马晃晃悠悠的拐出上莲道,一进大门就看见司鹿在侧门了送走范家食肆来帮忙的大厨和帮工。
今日来的宾客太多了,整个宅子里现在都造的乱七八糟。司鹿一整天都忙得脚不沾地,只给大郎君简单的打个招呼,就撑着一口气继续指挥下仆们,打扫战场。
看着他来来回回,李藿都觉得忙叨,揉着酒意上头的太阳穴,去小书房找小娘。
小书房已经收拾清静了,萦芯和华静都在这儿,正一起看华夫人给的两个名帖呢。
李藿见状,从怀里也掏出来一个。
这是华城守给他的,是华氏在广固分支的名帖。
可见华城守一家对李家兄妹的亲近。
萦芯看过三个吉日,眉头微微一皱,问华静:“这吉日能重新算吗?”
她跟顾毗想到一块儿去了。
华静也知道顾氏是为了什么这么着急。但也没听说吉日能重新算的,再说,“阖县只抱真观观长的卜算最为灵验。换了别家,哪怕日子真的提前了。不吉可怎么办?”
一段几乎注定要和离的婚姻,有什么吉利不吉利的。
萦芯腹诽着,收了想法。
李藿便让阿铫给他伺候笔墨,在萦芯的小书房写信告诉阿耶:小娘婚前四礼都已经走完了,问阿耶三个日期,选哪一个做婚期。
“你还有什么要说的吗?”写完,李藿问小娘。
萦芯摇了摇头。
转天一早,有个顾氏亲兵上门取走信,快马送去兖州大营。
李家四口昨日都累了一天,连惯常早起的阿炈都是睡到日上三竿。
他昨日被许多姊姊,姨姨搓弄了大半天,过早的体会到了什么叫身心俱疲。
萦芯也累,但是哪怕婚期真的订到明年五月,她的时间也没有充裕多少。
眼前最紧要的,是帮着嫂嫂归拢昨天收回的礼。
她需要尽快把家事交给嫂嫂,好脱开手去忙自己的事情。
华静有了一两年管自己嫁妆庄子的经验,有些上手很快,有些却根本不明白小姑子这样布置的意义在哪。
“嫂嫂看这,”萦芯指着南地的舆图,“这些虚线都是明后年要挖的水渠,这条画实的是月底大概就能挖完的。
沿渠这里两处就能再建两个庄子。”
舆图很简洁,华静一看就明白了,点点头。
“这几处用雌黄画的点,就是将来另外几条水渠通水后,要新添的庄子。修这两处时,还得新开路。
应郎君回桓楚了,不过明年晒书节他肯定还来,预算之类的事情可以都让他做。若是还有别的难处也可问他。
这些都是阿酒看着,嫂嫂不要催他,他心里有数。冬日若是太冷就别让他动工。”萦芯嘱咐道。
前面的华静都懂,后面这一句就是华静不是很明白的地方了。
既然要修路修渠,干嘛不催着他们早点完工呢?早点干完很多时候可以赶一季的收成。
看着嫂嫂略有些不解的神色,萦芯想了想,按照她的逻辑解释了下:“嫂嫂,地里的出产都是小头。咱家要的是地上的人。
有了这些人,咱家才能稳稳的站在费县。如今他们都是第一代,等阿炈大了,就有养熟了的第二代可以使唤,不必总买新的了。”
华静恍然大悟,“嫂嫂明白了。”
深吸一口气,萦芯压下心里许多情绪,继续跟她交接。
把小姑子的交代都细细的记在册子里,华静看看天色,去大黑的院子找儿子了。
阿糖收拾着书案,有些不解的看着小娘子观园的背影。
她觉得小娘子现在的心情有些落寞,是不是想到要远嫁,舍不得家里呢。
人和人都是这样,哪怕日日相伴,自己的感情和想法也无法完整的传达给身边的人。
何况萦芯的认知跟他们隔着一千七百年。
在“前世”,萦芯平和富足的生活三十多年,哪怕到此十七年多,依旧觉得格格不入。
人,在萦芯,在华静,在阿酒心里的标准是不一样的。
萦芯认为如今大地上生存的同类,无论国籍、民族都是人。只要这些人不触犯他人的基本权利,她希望所有人都能按照自己的意愿活下去。
而华静认为,只有平民以上的阶级是人,奴隶只是自家或者别人家的财产,贱民没人要的财产。
连阿酒自己都认为自己是小娘子的财产,这些“财产”的进价不如地里一季的收成贵。所以,为了小娘子的意愿,花费些“财产”的性命加快工期是值当的。
李藿、阿月、阿糖、阿甜算是受萦芯影响最久的,可他们依旧无法理解萦芯的许多举动的出发点。
李藿看到杏核村的学院,只会因为小娘有登天的野心而恐惧。
阿月、阿甜至今都没有产生过掌握自己余生的想法。
阿糖始终无法放开自己出身高贵却零落成泥的落差。萦芯很清楚,她想去找弟弟给自己的过去一个交代的根本原因,是她还有一丝被弟弟报偿、恢复世家女身份的期望。
萦芯都理解他们。
可是,萦芯找不到人理解自己。
她觉得孤独。
每一次,萦芯将自己的初衷用世情包裹才能进行时,她都感到无比的孤独。
很多次的,她泄气的想,只要她融入他们就好了。
真正不合时宜的应该是她自己。
可是,她又很恐惧自己真的成为他们。
李萦芯成为李萦芯,是“前世”三十多年一点一滴积累出来的,一旦彻底融入今世,她将不再是她!
如果她自己遗弃过往的自己,只为成为一个“合时宜”的人。
她独身的坚持,她的自洽,都将成为笑话。
李萦芯要坚持做李萦芯,那么有些“孤独”,她就必须要自己消化。
深吸一口气,萦芯找出停笔许久的一副画。
画上是一颗奇石,石于地面的缝隙里,生长出了一颗不太茂盛的兰花。
见小娘子突然有了画意,阿糖看看画上兰花抽条上空空荡荡,贴心的将小娘子惯用的几个彩色颜料拿出来研磨。
她以为,小娘子会在那花枝上添上盛开的兰花。
与这未完的画相了许久的面,萦芯只用小豪在花枝顶端,用墨色深深浅浅的添了几朵未开的花。
阿糖一呆,知道自己又体会错了小娘子的想法。
萦芯见状微微一下,在笔洗里洗净墨色后,沾了一点三青,在枝头最大的一朵花苞开口处点了一点。
这一笔淡青便成了全是深浅墨色的画中,唯一一点亮色。
阿糖研出的其他色彩并没有浪费,华静带着阿炈来找姑姑玩儿,阿炈把它们全都蹭到衣裳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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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毗一人带着一堆糙汉子租房子住在费县,婚事未定前李藿才不管他们吃不吃、喝不喝。
但是从昨天开始,顾李两家已经是铁板钉钉的姻亲,李藿作为亲家长兄就得关心亲家弟弟在费县的生活是好是坏。
所以,今天一早,他就不情不愿的带着几个男女仆人和一车李家自制的半成品吃食,去看望顾毗。
把仆人留下伺候他们,又跟顾毗吃了一顿范家食肆的外卖,李藿下午才能脱身回家。
他一进自己的院门,就被一身花花绿绿的儿子扑进了怀里。
李藿哎哎叫着把肥儿子举高高,趁着阿炈大笑的空隙,赶紧检查自己身上的衣服有没有被蹭上颜料。
他今天穿的是新袍服,万一沾上洗不掉的颜料,就不能再穿出去了。
李藿“能不花钱就不花钱”的消费观念在儿时就已经形成,再加上他至今收入没法自给自足,就只能一直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节俭。
华静知道他的性子,笑道:“阿炈身上的早干了,不然也不放他扑你。”
阿炈眼看周岁了,走还没学会,跑的倒是挺快的,就是不撞人、撞墙,自己停不下来。
“小娘画了什么?”全家也只有小娘那有这么多昂贵的彩色的颜料,李藿一看儿子就知道她动笔了。
华静摇摇头。
小姑子好则好,有时候也有些奇怪习惯。她的画有时候不愿意给人看。
李藿也知道小娘的这一怪癖,便不再多问,带着儿子去洗澡了。
萦芯花了七八天,才给华静将南地的一些事情粗浅的交代了一遍。
正好麦芽他们也从南地回来了。为了让华静熟悉流程,萦芯当着她的面儿一样一样的处理他们带回来的信息。
照旧是先让求真堂的双生子小大夫给萦芯报账,萦芯只翻翻就交给嫂嫂看:“这次是去的最久的一次了,路上很辛苦吧。”
双生子相貌并不很相同,性子也南辕北辙。
哥哥脱木与人社交时都很寻常,弟弟通花却很内向。双生子也许心意是相通的,通花总让脱木代言,萦芯与他们接触这么久,也只听过他开口四五次。
华静一边听着小姑子跟小大夫交谈,一边翻了翻以前的账。
大夫的账本跟她常见的区别不大,只是别的账本记物品,他们的账本却是记病症。
因着萦芯要求,他们每次回来的路上,还会对当次多见的病症做个统计。华静如今看的就是这个统计。
暗暗算了下花销,华静觉得倒也不多。也许,这就是小姑子管的庄子总比自己嫁妆庄子亩产多的原因之一。
一个病愈的农奴当然比一个生病的农奴干的活儿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