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晚,许多人都难以入眠。
在屯田里转悠三四天,督促各个屯田村农奴仔细开垦的费雍才回驻地,就被阿耶单独拉进暗室细说李氏出身。如今澡也没洗、土也不拍,躺在自己榻上发呆,耳边全是李氏出身、阿耶劝他的各种声音交杂。
费习只给儿子留了三四息的时间消化震惊,然后就直接跟费雍说:
“我与蔡掾佐近日多有交往,其伯如今就在陈留作郡史。这几日,我会找机会让求蔡掾佐荐你去蔡郡史手下做个文佐……东翁这里我留下……你尽快给蔡掾佐留个好印象吧……”
室内一片漆黑,费雍瞪着基本看不见的房梁,思绪起伏:
东翁……未来怕是有限……阿耶让我趁着事情未传开,尽早更改门庭,也是应当……阿耶自然是对的……可是……郡史就是个闲职……郡史的文佐能干什么呢?
慢慢阖上干涩的双眼,模糊的房梁慢慢变幻成他近日奔走在屯田时看到的景象……他自冬日就开始点灯熬油写的,今年一年耕种计划……去年结余东翁已经同意换成耕牛了……北面那一块坡地其实可以开垦出来作梯田的……水源……
一年来,费雍许多经历和对今年的规划都因双眼合拢后,无可避免的被一片漆黑掩埋……
可这样一片深不见底的黑暗却无法掩埋郑参的愧疚……
似乎被时光消弭的哀嚎声,被李氏南地男童嘹亮的哭声唤醒。
铺天盖地,震耳欲聋。
郑参宛如被封进了千万冤魂翻滚的黑棺里,双手交叠在规整而又冰冷的锦被上,盖于腹腔。
冰凉的瓷枕托着他无一丝凌乱的发髻,端肃的脸上,无法瞑目的双眼偶尔本能的眨动。
都是我的错……
你们的死都是我的错……
也许当时不让徐州开这个口子,你们留在并州不会这样惨烈……
如果当时我能让徐州治下各县都像李氏这样接纳你们……
是我无能……
是我的错……
千万人的哀嚎重叠,声震重霄!
郑参眼神涣散,身魂只剩听觉,无法发觉他正在窒息……
给知己吹了一下午笛子赔罪的李清,起身喝水时也觉得气闷,推开窗看着不见一丝光亮的夜空,欣喜的笑了。
今年屯田的春雨来的正好,有这一场春雨湿润冻土,春垦应该能轻松许多……
费习却吩咐近侍将帐幔合的更密一些,以阻挡从窗缝吹进来的水汽满满的细风。
他希望这场春雨天亮前就停,免得让蔡掾佐以雨为由,拒绝他明天下午的宴请……
“嘻嘻……别……藿郎……”华静推推还在自己腰腹上作怪的夫君,提醒道:“时候不早了,明日有客来,还要行宴的……”
李藿往上挪了挪,额头抵在静儿的下颌。
华静顺势用双手环他在怀,轻抚他汗湿的后颈。
盯着漆黑一片的榻屏,微喘的李藿眼前无端显现他伏在另一个陌生的女人肩颈,被她扶着后脑的画面。
是谁也这样抱过我呢?是阿娘还是二娘呢?彼时彼刻,也是这样暖么?
难得早早睡着的萦芯却觉得太热,翻身就将绵被骑在腿下。
拥有无数面孔的黑夜,最后还是被日光刺破。
新的一天无可避免,总能到来。
翌日清晨,上莲道里,整个正月都紧闭大门的李府突然中门大开。
一郎等几个门子,拿着细竹捆成的大扫把,将本就干干净净的大门外仔细的清扫一遍。
旭日东升时,徐州使君郑参带着属下徐蜕璋,坐着华城守的牛车,拐进了上莲道。
牛车停在李府门前时,李藿兄妹已经迎到门外。
作车夫的近侍撩开车帘,车里的另一个近侍先行跳下车,回身虚扶动作矫捷的徐蜕璋下车。
徐蜕璋回身跟他一起,扶着精神略有些萎靡的郑参下了车。
“巴西宕渠李氏宗子藿,见过使君。”李藿对上郑参的视线,当先一步,给他行了个晚辈礼。
萦芯也小行一步,在李藿身后跟着行礼道:“巴西宕渠李氏宗女萦芯,见过使君。”
两人不待郑参答话便收了礼,坦然直视。
李家人的相貌和气度,完全符合时下人“相由心生”的认知。
承自父系血脉的正直眉眼,让郑、徐二人见之生喜。
徐蜕璋先替东翁介绍,“这位乃是掌北海郡高密县郑氏的徐州使君。某是琅邪莒县徐氏出身,草字蜕璋,得东翁拣拔为从事。”
门外的兄妹俩和门里的华静便一起给两人行晚辈礼:
“见过郑使君。见过徐从事。”
有两个合眼缘的晚辈,郑参隐痛的颅骨也松泛许多,他温和的道:“多礼了。”
温润如玉的李藿伸手一让,“劳烦使君远路而来,皆是李氏之过。还请入内许我兄妹给使君奉茶赔礼。
请。”
“好。”郑参当先一步往里走,李家的影壁、鱼缸并未引得两人多看。
进入前厅,自然是请郑参坐的上位,郑参也未谦让。
借着李氏下仆奉上的杏仁茶,四人简略的聊了聊。萦芯全程基本很少说话,气氛全靠徐蜕璋带领。
郑、徐二人年长历多,李藿的性情几句话就探听明白了。
只是对少言的李小娘子更好奇,徐蜕璋起了两次话头,都是李小郎君接过去了,最后还是直白的道:“日前我去李氏在费县城南的村里转了一圈,村奴佃户都逍遥自足,可见李小娘子治下之能。”
“徐从事过誉了。”萦芯下颌微收,坦然谦道。
倒是李藿头皮一紧,怕他们看到小娘在南地捂着的大雷。
好在他一直端着紧张劲儿,来访二人都以为他忧心李氏未来,倒掩盖了过去。
徐蜕璋并不放过她,继续道:“哪里是过誉!某也算踏遍吴国五洲,如李小娘子安置的农庄也是仅见。”
“其实不难。萦芯在南地做了什么,想必徐从事也全看到了。仿效两年,恐怕会比李氏村中好更多吧。”
你们啥也不管只知道收粮收钱,当然养不出南地农人的形貌。
徐蜕璋一愣,没想到一直微微笑着的李小娘子竟然直接怼回来了。
郑参垂眸看着手中乳白的饮子,眼下一片青色,心中暗道:“如果徐州治下都能如李家农庄一样,如臂使指就好了……”
“某倒是希望以后我吴国风调雨顺,再别让治下新添庄奴了。”徐蜕璋不愧是能作州牧从事的,一句话解了李萦芯的小刺,还把话题升华了。
萦芯捧起茶盏,顺着他道:“徐从事此言大善!萦芯以茶代酒,愿我东吴风调雨顺,再无离乱。”
三人都陪了一口饮子,气氛缓和了一些,郑参温温道:“本官还要多谢李小娘子救这一路并州奴,解本官许多愧疚。”
“使君多虑,使君当年一心为国,当无愧于心。”
萦芯能理解他的做法,前面的调子他都唱对了,后面的错并不能完全怪在他身上,应该都是各县自己不作为的锅。
“唉……惭愧惭愧……”郑参不由一叹。
“至少,万一以后再出类似事端,使君也不能像上次那样无助了。李氏愿倾阖族之力为我东吴效力。”
萦芯一句无助,差点把郑参眼圈儿都说红了。
他背着这个骂名两年了,早知道费县这边的处置,如何自苦两年?
他早把治下的无能县长们换一批了!
一个清醒的人看着所有人都沉睡是很痛苦的。
可是,倘遇到另一个清醒的人就能得到救赎。
怪只怪华县长为了同僚们的颜面,将李家事对上隐瞒。
要不是郑参得徐蜕璋开解,抑郁到极点时,郑参都想过自戕!
有掌李氏钱权的李小娘子表态臣服于吴国,加上李小郎君清浅的性情,只要顾将军那边给李氏族长说点好话,李氏的事儿就解了。
徐蜕璋今早看见东翁又恢复了去年的行状,吓得不行。如今见他竟能被李小娘子开解,已是决定多给李氏写好话了。
之后四人的言谈都融洽许多,郑参儒、经全通,宴席上对李藿多有指导。
萦芯这方面听着都头疼,好在徐蜕璋是喜欢漆器的,就着雍州、梁州产的漆水不同和堆漆等各种漆器制法跟她聊了很多。
吃完饭,四人到初春的园子里走了走,无可避免的谈论到羊氏之事。
漏了一些性情本质的萦芯无奈的道:“我至今不知道自己是哪里对不住羊氏九娘……”
徐蜕璋一笑,“小娘子既知无错,何以仍在自省?”
萦芯两手一摊,“总要想个明白,以后才涨经验。”
郑参点了她一句:“不要过于苛责己身。倘都规避,如何喘息?”
徐蜕璋腹诽东翁:我看李小娘子想的挺开的,这话你该对自己说……
“萦芯受教。”萦芯乖乖的听了,然后给李藿一个眼色。
李藿就道:“我观使君气色不佳,可是下榻之处不洁?使君都是为李氏之事奔波,还请使君给李氏一个尽地主之谊的机会。”
反正你们是来观察我家的,不如就住我家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