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瞬间,萦芯觉得室内一片光亮,心中满溢着希望。
与阿月几个侍女兴奋的对视一眼,萦芯悄悄的退出主屋,与在二门等着的阿功说了这喜讯。
乐得阿功冲着三皇殿的方向咣咣磕头。
萦芯跑去厨房看中午的饭食,三个婆子也是一脸喜色。
看过菜色,萦芯轻快的嘱咐七婆:“昨天我做的糕你们几个也分分,都甜甜嘴。总吃荤汤也是腻味,晚上给阿娘添个素的小菘菜汤,菜得沫得细细的。”
快到正午时,阿娘醒了,阿月阿糖两人架着她如厕,萦芯端着淡盐水给她漱口。
待到一切收拾妥当,给阿娘身后垫上厚厚的隐囊,萦芯发现阿娘一直看着她,嘴角带着浅浅的上弯。
莞尔一笑,萦芯问她:“阿娘何事如此高兴?晌午阿娘睡着也笑了好几次呢,可是做了个好梦?”
阿娘微微点头,幽幽的说:“是做了个好梦。特别好的梦。”
“阿娘梦到了什么?快与我说说!”
阿娘微笑着摇摇头,居然不告诉她:“不能说。说了就不灵了。”抬起头,阿娘的目光穿过帐顶,又回到那个美梦之中。
梦中,她身轻如燕、沉疴不再,穿过灼灼桃林下的十里红妆,看见长大了的小娘身披彩锦,端坐在一辆双辕的马车上,嫁给了一位骑着高头大马的伟男子。
华美的马车中,她的小娘娇羞含笑,耳边微微垂动的珍珠坠饰,衬得她面若桃花。她可惜她在小娘身周盘旋的时间太长,以至于没来得及看见那男子的面容。
不过想那男子华服锦带,肩宽背直,定是小娘喜欢的美男子吧……
看着阿娘回忆梦境时越发快活的面庞,萦芯心里又是激动又是高兴。
肯定是药皇陛下亲自给阿娘托梦,面授机宜了!
因着今日高兴,阿娘清醒的时间比昨日长,喜得萦芯回屋时都是蹦蹦跳跳的。
让阿糖准备好纸墨,萦芯点心也不吃,立刻就开始抄那有她小腿粗的《老子想尔注》
——虽然不知道大部分的字是啥,但是照猫画虎的先抄一本,然后好早点还书。
这书前面是《道德经》原文。
开篇第一句就是那句著名的: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
要不是这个“可”和“名”的小篆字形跟简体字差不太多,萦芯都差点没认出来。
一个繁体的“道”字就就差点让她抄到吐血。害怕抄的不准确,她都是在草纸上练习几遍才抄上去。
所幸阿糖比她多学了两年字,小篆认识的比萦芯多,能教她几个。萦芯拿出当年高考都没使出来的毅力,点灯熬油的抄到近子时,才将将抄了这卷轴的两圈儿——四成的字俩人都不认识。
睡前,她想,今晚也许药皇也会给她托梦吧。
连续几天的疲累让萦芯迅速坠入黑甜的梦乡。直到早饭上桌才被阿月叫醒。
“小娘,吃了早饭再睡吧。”
拥着被子坐了一会儿,萦芯失望的发现自己一夜无梦。
一边洗漱,她一边问阿月:“阿娘昨夜睡得如何?”
“大娘子睡得安稳,早上喂大娘子粥时好似是醒了。”
“真的?”前几日早饭时阿娘都是昏睡的。
“真真的!”阿月笑眯眯的,“小娘也快吃吧,别凉了。”
快速吃过早饭,萦芯到阿娘的榻前细瞧。可惜阿娘还是沉沉睡着,气息悠长。
让阿糖和阿甜换过值夜的阿月,萦芯自己回屋继续抄书。
一连三天,萦芯抄完了《道德经》,《想尔注》也抄了一小半。阿娘除了那日的好梦却并没见到明显的好转。
萦芯劝了自己三天“病去如抽丝”,终于失去耐心。
第三天晚上,萦芯又开始泡豆子,折腾竹子。
在第四天晚上之前,又做了一青一紫两个竹笼,一个装了五个撒满炒熟的黄豆粉、用蒸熟的大米做成的驴打滚;一个装了撒满翻沙糖碎的五个团成花型的炸馓子。
第五天凌晨,萦芯带着从阿娘嫁妆中的红册上抄录的生辰六字,与阿功阿月又上了抱真观。
今天在山门外洒扫的是另外一个小道士,一见萦芯捧的两个竹笼就吞口水。
萦芯并不知道,前日几个小道童为了她的撤供差点吵起来。后来观主用小刀将十个素点按照五瓣的花型切成五十块,均分给观中每人一小块才平息几个孩子的纷争。
这小道士分到的是一块带着桂花味儿的,软糯香甜回味了两天。今日看见萦芯又来,非常希望再分块枣泥味儿的尝尝。
殷勤的引着三人到三清殿前,小道童钻进殿里去找知客师叔。
听明白是萦芯三人又来早早来了,阳山子心内微微一叹。待到跨出殿门,看见萦芯的表情,他就知道怕是小女娘所求并未应验。
其实当初观主借她经书时,他就觉得不甚靠谱。小小女娘既能凌晨孤身出门来此,肯定是家中已无支事的长辈,经注晦涩难懂,无人教导,小女娘字都认不全,如何能体会其中“顺其自然”的道义。
引着萦芯三人去往地皇殿,阳山子又侧面的打听了一下。萦芯跟他说了回去当天阿娘便做了个美梦的事情,“道长,不知阿娘有此美梦是凑巧还是药皇有所应验?”
“小福主不若今日拜完,回家再看。若是令慈再有变化,就应是药皇应了小福主所求。或者问清令慈梦境,也可让师兄代为解梦。”阳山子摸摸鼻梁敷衍道。
这说了跟没说一样的回答更是降低了萦芯的信心。
她咬咬牙,站在地皇殿门前深呼吸几次,排除杂念,才将手捧的两个竹笼和栗子、青桔四样供品放在供桌上,外加阿功背上的铜钱,一共五种。
阳山子帮她点香时,余光看到两个竹笼里又是两样没见过的糕点,待到萦芯拜完,引她去斋堂时问道:“小福主上供的糕点倒是甜美非常,不知是在城中哪家糕饼铺子买的?还是自家做的?”
“道长过奖了。家仆与信女说药皇灵验,但需诚心。这两次的糕点,都是信女亲手做的。便是那竹笼也是来前信女亲手新做的,不曾假他人之手。”
第二次拜完药皇也没显灵,萦芯需要阳山子的肯定。
正巧观主也到了斋堂门口,听到萦芯的话,称赞道:“不想福主小小年纪,居然如此精通厨艺。福主精诚之心,但为药皇所感,必会有福报下。”
今日观中早饭还是粥加咸菜,一起吃饭的观主也没例外,倒是又给了萦芯一块不知哪天撤供的白米糕。
好在白米糕重新蒸过,萦芯咬了一口,稻米本味中混杂着线香的味道。
里面那桌小孩儿齐齐的看着她,不知是羡慕她有米糕吃还是期盼她带来的甜蜜供品,目光烁烁,让萦芯有点不自在。
“咳!”观主轻咳了一下。小孩子们立刻端正坐姿,一口粥一口咸菜,不敢再往萦芯那看。
萦芯见斋堂里成年道士并不很多,便好奇问道:“道长,这些小孩都是道长们的孩子吗?”
怎么道士穿的道袍看起来都挺新的,小孩子们的衣服虽然很干净但是都有修补的痕迹。
“咳咳!”观主呛了一口,清清喉咙说:“他们俱是本观收养的孤儿,师弟们的家眷在后山自己家中,并不来此斋堂用饭。”
点点头,萦芯粗略一数,那桌上挤着十三四个孩子,心中也是可怜。
却不知她在这里可怜这些孤儿,那边知客阳山子和观主也在心里可怜她年少失护。
两个道士眉来眼去的,互相指使对方去跟小女娘说破夏大夫的用意,心里都想着:
这不忍直言可真是咱们抱真观祖传!怎地三个师兄弟全都这样!夏师弟/师兄把她支到观里,师弟/师兄又要支给贫道!
饭罢,萦芯让阿功将这次的布施交给观主。观主转交给小道童收走,和阳山子一起送萦芯三人出观。
两个道长趁着萦芯个子矮看不到,打了一路眉眼官司,行至三清殿前,观主对她说:“小福主既然来了,也给三清上柱香吧。”
萦芯依言,诚心拜求三清后拿出阿娘的八字给观主。
观主在偏殿净手后,先给三清上了香,然后才从偏殿的一个漆盒中,取出一个龟壳、六个铜钱和一堆竹制的算筹。
他先按照阿娘的六字用算筹测算了下,然后将铜钱放进龟壳中晃荡了几下,倒出,一边按照铜币出来的顺序排好,一边慢慢的说:
“水[shuǐ]雷屯。象曰:风刮乱丝不见头,颠三倒四犯忧愁,慢从款来左顺遂,急促反惹不自由。”
“请道长解惑。”萦芯笔直的跪坐在他对面,紧张的等他开口。
观主抬起眼看着她,缓缓的解释给她:
“从三柱上看,令慈生而不足,实非长寿之相。再问卜,下震雷,喻动;上坎为雨,喻险;屯指万物。乃是始难维艰,下下之卦。”
摸索着龟甲上的裂痕,观主避开萦芯盈满水光的视线,干涩的说:“由生始,经雷雨,从亡止,小福主顺其自然吧……”
萦芯一级一级的走下山,晨起的山风吹透身心。
回想两次来上香,道长们从来跟她说的好转都有前提,都是成年人的滴水不漏,恐怕他们早就看出阿娘的病已无治。
深吸几口冰凉的山风,萦芯强打起精神回家。半路,她又起了别的心思,让车夫拉他们去了求真堂。
萦芯到时,求真堂早已下了门板,跨过小腿高的门槛就是正堂,当中半人高的柜台后面三个扎着道髻的药童,一个抓药、一个称重、一个打包,分工明确。
打包的药童放下草纸,将萦芯三人迎到一帘之隔得中堂外坐下,又给上了三碗热水便回去继续打包。
中堂里只夏大夫的那个出徒一年的徒弟一人坐堂,隐约听见他身后小院内,几个陶罐盖子噗噗作响,放出缕缕白雾、袅袅药香。
萦芯耐心的等他给前面几个病人开完药方才上前见礼。
“小娘子哪里有恙?”
让萦芯坐到对面,年轻的大夫打量着她的神色,伸手点点案上的脉枕,示意她伸手诊脉。
萦芯摇摇头,“小女来此,是想请夏老大夫出诊,再给家慈看看是否有所好转。”
小大夫嘴皮抽动几下,扔下句少待,一溜烟去后院儿请师傅去了。
因是萦芯亲自来请,夏大夫只得出来见她。眼看她愁眉不展的样子心下更是可怜。
夏大夫先给她把了个脉,见她还是郁结于心,便咬咬牙,直说了:“小娘子,令堂先天不足以致肝脾两虚,积弱多年。虽多几经调养,但如今阴阳失调脏气不定,已非药石之力可以转移……”
夏大夫的话像个锤子,砸在萦芯脑门上,砸碎了她仅剩的希望。她木木的说:“我……小女去求药皇了……”
“唉——”
长叹一口气,夏大夫沉沉的说:“人生在世,生老病死皆有定数。余教小娘子去拜药皇,非是求大娘子病愈,而是想小娘子在观中能解“顺其自然”的道意。
而今大娘子已油尽灯枯,药石枉矣……强求反而不美,徒增痛苦罢了……”
萦芯低下头,用双手掩住哭到狰狞的脸。
老大夫说的这些她不懂么?
她当然都知道。
便是“前世”还有那许多绝症,凭什么在这连针灸都不普及的时代,要求阿娘的病症一定要被治好呢?
可是她一直都不愿意承认这个事实,她认为自己是不同的,她来历不凡,肯定会有什么奇遇让她渡过这一关的……
原来她还是这样无知无能……
阿月心疼的很,想伸手去扶小娘子,却被夏大夫小声叫住。
夏大夫小声的嘱咐她:“若是她哭,便让她哭吧,总憋着伤脾肺。”
转头又跟阿功低声说:“大娘子怕是过不完冬……该预备的……你看看找谁教教小娘子罢。”
两句话又让耶女二人红了眼眶。
三个药童呆呆的瞪着三双大眼看三人边哭边走,整个求真堂落针可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