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正也没有客人,萦芯进了灵棚就扑她阿娘怀里,仰着脸要哭不哭的跟她阿娘说:“阿娘,疼……”
“呀,这是磕着了?”当娘的一眼就看出女儿吃亏了。
“是……是阿兄打的……”
听了这话,跪着闭目养神的舅舅立刻看了过来。
没等他问,萦芯就都说了:“小娘亲舅母,阿兄就生气了……是不是不能亲舅母啊?”
不用特意装哭,只消看一眼外翁的棺木,萦芯的眼泪就一对一双的往下掉。
“咳,小娘年纪小,是可以亲的,阿苽打你是他不对,一会儿舅舅教训他。”
舅舅膝下也就这么一个儿子,没有处理这种“家事”的经验,当着哭唧唧的娘俩,也不能装没听见,只能很生疏的说点和稀泥的话。
“舅舅不要说阿苽阿兄,是小娘不对……”
揉着脑袋上那块红,萦芯很认真的说:“要是阿兄要亲阿娘,小娘也会想打他的……”
“咳……”舅舅这下是真不知道怎么接话了。
“大兄莫要怪阿苽,小孩子家打打闹闹都是寻常。”虽然女儿吃了亏,可全家都有求于人,阿娘再心疼也只能用手帕轻轻的帮萦芯擦眼泪。
“阿娘,刚才舅母给小娘了一串大石榴籽,能收么?”萦芯又把那串十八子翻出来给她阿娘看。
“这也太贵重了!大嫂的心意我们都领了,只是这琉璃手串不能收,烦请大兄替大嫂收回吧!”
阿娘一眼就看出来这真是串玻璃珠子,立刻就要还给舅舅家。
舅舅自然是拒绝的,两人又谦让了两回合,形制与“前世”亲戚间互相推拒压岁钱相仿,只少了身体上的撕扯。
最后还是阿娘按着萦芯再次道谢后收下了。
“阿娘,除了大石榴籽舅母还把阿功他们都给小娘了,能收么?”
萦芯把阿娘问愣了,昨天听说要远远的把他们打发了,怎么今天就给小娘了?
没等阿娘和舅舅开始合计这事儿,萦芯就九真一假的都招了:
“小娘不想要石榴籽,想要阿功给小娘做泥娃娃,小娘跟舅母要阿功,舅母就把他们都给小娘了。”
女儿年纪小不知脸皮薄厚,阿娘可有点不好意思了。
阿功他们属于外翁给嗣子的遗产,跟手串的性质可大不一样。
不说没有见面礼不可心还能张嘴跟人换东西的,就她一个出嫁女丧礼没办完就开始跟娘家要这要那的,这说出去也不好听啊。
阿娘立刻就训了萦芯一句:“阿娘怎么教你的,舅母给你手串都是咱家多拿了,怎的还能跟舅母要东西呢?”
说着站起身来,要拉着萦芯去找舅母道歉。
“大兄勿怪,是我这个作娘的没有教好小娘,竟然这样失礼!这就带小娘去跟大嫂道歉,阿功他们当是大兄自家处置才对……”
“嗨呀,阿妹多想了。”
舅母应该是在外面听了一会儿了,这才领着还噘着嘴的阿苽进来。
“不过几个老仆,值个什么,小娘喜欢就给她么。倒是阿苽不懂事,怎么能打小妹呢?快过来给舅母看看。”
说着蹲下身拉过萦芯仔细看看,“哎呦,这怎么是伤在脸上了,女孩儿的脸多金贵!青栀去取化瘀膏!”
这边她让侍女去取药,那边她又戳了阿苽几下让他道歉。
“大嫂折煞我们了,哪里就那么金贵,不过红了一块,半晌就消了。原就是大兄大嫂帮我们,偏还偏你们的东西,我这……我这……”
毕竟只是小家娘子,也没什么大的见识。阿娘红着脸,这这那那的说不出话来。
舅母是实心要给,安抚了阿娘几句,就带着不情不愿的阿苽回去午睡了。
阿功他们的事情也就算两头过了明路。
晚饭时,阿苽又因为饭食里没肉胡闹了一回,让舅舅罚了抄一遍《孝经》才消停。
有三岁就能安静吃饭的萦芯对比着,舅母都没好意思护短。
萦芯估么着这孩子《孝经》上的字能认识一成都不错了,心里很是可怜了他一番。
折腾了一整天,萦芯也很累了,傍晚守灵的时候依偎在阿娘的身边睡着了,直到被阿月放进自家的床上才醒过来。
“怎么回来了?”
萦芯迷迷瞪瞪的问,然后又想起来一家三口都是“外姓”,晚上守灵的话阿耶会被说是倒插门的。
想起知道中午发生了什么事情的阿耶的那张臭脸,萦芯简直不要太庆幸自己当时没在自己家,不然肯定得挨顿狠骂。
阿月一边给萦芯脱衣服一边轻快的说:“守到时辰了就得回来,不能过夜的。”
“阿功他们也一起回来了么?”萦芯也替阿月高兴。
“还没,说是明天送老主出殡后再一起回。”
好吧,也算他们最后送外翁一程。旋即萦芯又有点发愁,“他们来了住哪啊?家里也没那么多地方吧?”
这就把阿月也问住了。
“算了,再想法子呗,明天再说吧。”她做了能做的,剩下的让她耶娘愁吧。
洗过脸再洗了脚,萦芯脱得只剩肚兜兜,倒头就又睡了。
阿月捏熄了蜡烛,怔怔的瞅了小娘好一会儿,才退开两步,悄悄摸摸的给萦芯磕了头。
阿月踩着一地银光回到女主人的内室,见榻上只大娘一人面朝外侧身而卧,红肿的双眼微合,就要睡去。
她轻手轻脚的捏熄女主人床前的蜡烛,端着她用完的水盆去了厨房,遇到了也来倒水的阿登,便问道:“怎的郎君又回书房去睡了么?”
“回来到现在一个字也没说过,不知又被什么气狠了。”
阿登接过阿月手里的盆子,哗啦一声将水倒在厨房侧面的沟渠里,又甩了甩,才还给阿月说:“别管了,早点歇吧,明个还得早早的去。”
阿月心知郎君是因为小娘跟人要阿耶他们的事情生闷气,呐呐不敢言。
回到内室,见女主人已睡熟,不敢做声吵醒她,便也不去拿自己的铺盖,仗着天暖年轻,枕着手臂躺在外间的席子上,睡了。
翌日,三主二仆还是踩着一地星光前去曾宅送灵。
到曾宅门口的时候,舅舅家的仆从已在门外巷子里装车,阿功还穿着那漏小腿的连衣裙,正在往打头第一架牛车的牛头上系白绫子。
封棺。
嗣子摔盆。
起灵。
萦芯一家三口在前跪伏在地上,和身后一堆认识、不认识的仆从哭嚎着,送六个健仆抬着的棺木上了那架挂满白绫子的牛车。
太阳升起之前就得出城,然后舅舅一家三口就要送外翁回曾家祖坟,与等了多年的外姆合葬,入土为安。
这时候萦芯还不知道,外姓人未经允许是不能去人家祖坟拜祭的,这一别之后,她们娘俩只能每年在家遥祭外翁了。
一直送到城外三里的城碑下,被哭的肝肠寸断的阿娘死死抱在怀里,萦芯默默的想:“以后阿娘就是孤女了……”
“莫哭。”
直至舅母家的车队连烟尘都看不见,阿耶才扶起阿娘,“当心身子。”
阿月也站起身子,一手扶着女主人站稳,另一手接过小娘抱在臂弯。
萦芯坐在她的小臂上,这才看见她身后还站着包括阿功、阿诚在内的七个老头和一个老妪。
八个老仆一人背着一个小布包,只阿功和阿诚穿着勉强全身的丧服,其他六人只扯了一些白麻布系在头上。
原来他们不能出现在丧礼上不止是因为舅舅家觉得他们粗鄙,还因为不能全礼,怕让客人看见笑话……
阿功和阿诚毕竟经常跟外翁出门,见过点世面,看见萦芯一家转回头,就赶紧领着几人一起给三人磕头,七嘴八舌的见礼:“见过郎君。见过大娘子。见过小娘子。”
萦芯虽然自认为是好心办好事,但也知道这事儿太戳阿耶肺管子,就一声不吱,直接伏在阿月怀里装不存在,只竖起耳朵听她耶娘怎么处置这几个老仆。
毕竟都是妻子那边的家产,阿耶一贯是不管这些的,直接带着阿登上了牛车。
阿娘倒是踌躇了一会儿,最后决定让阿功带着几个老头直接去庄子上安置,只留下那一个老妪回家。
外翁给女儿留下的庄子在城的另一边十多里外。此时天刚大亮,想着天黑之前他们也能走到。
萦芯带着阿月使了一招尿遁,趁着耶娘上车后有车帘子挡着,从腰袢的素荷包里摸出一个高粱米大的小玉珠递给阿功。
早上趁着大人们没注意,她偷偷拿了放在身上,就是为了防这一出。
萦芯才三岁,没怎么出过门,也不知这一个小玉珠能换多少钱,想是抵七个老头这一路的饭钱绰绰有余。
这玉珠她有一小袋子,是当时外翁教她数数时,放进她玩具箱子里的。
估计阿功也认识,接过来一看就泪崩了,喘着气音说:“小娘……这太……这不成的……”
萦芯不跟他掰扯,拽着频频回头看阿耶的阿月上了车。
萦芯怕挨骂,上车就钻进阿娘怀里装睡。
阿耶还是闭目养神,阿娘也是满腹哀思怔怔不语。车前仨仆人也怕惹到主人,不敢出声。
回去的一路上还是只有牛蹄嘚嘚,车轮哑哑。
从今天开始,萦芯和阿娘就要开始为外翁守孝,萦芯五个月,阿娘守一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