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风微撩起他的衣袍,轻拂过他的发,吹起前方一地洁白的钟状铃兰花,那漫天飞舞的雪白花朵宛如冬季降下的纷飞雪花。
直到许多年后他依然记得,他就是在这么一个夜里,这么一个情景之下,见到她的。
少女依然跪在地上,未曾挪动过分毫,若不是因为那双黑多白少,映着他身影的灵活小鹿眼,他会以为她只是一尊不知道哪里搬来的完美白玉雕像,栩栩如生地立在他面前。
"你是谁?"低酵带着磁性的男子嗓音从空中飘了过去,同时带着一丝丝不易察觉的引诱。
但显然少女的感觉异常敏锐,映着他身影的水亮眸子眨了眨,身子微微前倾,背后几缕发丝滑了下来,垂在胸前,眼中却迸发出凶狠的光芒。
他轻轻一笑,对于少女充满戒备的举动并不在意,反而在那双眸子的瞪视下来到她面前,蹲下身,目光她平视。
"哪里来的小东西,没有人告诉你在男人的面前不要随意裸露自己的身子吗?"他伸手轻抚她嫩滑的脸颊,掌下传来的细嫩触感让他爱不惜手,不住流连。
"唰"。
少女十指猛抓在泥地上,带出十道深深的抓痕,十指指尖刚才已被地上的沙石刮伤,鲜红的血液从紧握起的拳头中滴落出来,滴在泥地上,迅速被泥土吸收干净。
他轻轻低笑,对于她伤害自己的举动视若无睹,大掌转移到她乌黑如绸缎般顺滑的发上,顺着及地长发轻抚直下,在来到她背后的时候倏地摸到一片黏稠的湿滑,顿时忍不住轻蹙起眉峰。
蓦地,少女侧首,张口狠狠咬在他抚摸自己长发的右手手臂上,鲜血一瞬间狂涌而出,她的牙齿深深地陷入他结实的臂肉之中。
血的腥味在空中弥漫,有他的,也有她的。
她受了伤,而且伤口还在冒着鲜血。他……太大意了,居然忽略了那么一丝丝的不对劲,居然差一些就断送了自己的性命。
原本还以为她是只乖巧的家猫,没想到居然是只凶狠的猛兽。
"有趣的小东西。"幽深黑眸闪过一道嗜血的寒光,另一只手悄悄攀上她细白的颈子,对于被她紧咬住的那只手臂仿佛完全感觉不到疼痛,唇边反而牵起轻快的笑意:"从来都没有人敢伤害我,你是第一个……"
掐在她脖子上的大手蓦地收紧,狠狠地掐住她的脉搏。
这样的力道与缺少氧气的环境非但没有让她松开紧咬着他手臂的牙齿,反而把他咬得更加死紧。
突然,乌黑的小鹿眼放射出血红色的光芒,少女紧咬着他手臂的嘴变成了坚硬的喙,她全身开始变幻,双手变成了夹杂着青、蓝、棕、土,几色羽毛的翅膀,双腿变成了鸟兽的爪子,及地长发变成了柔软覆满羽毛的长尾。
这是……什么?他好震惊地睁大双眸,满脸的不可置信,惊愕间不觉松开了掐在她脖子上的手。
紧咬着他手臂的力道明显消失了,刚才那位活色生香的小美人居然在一瞬间变成了丑陋无比、完全看不出到底是什么东西来的巨大鸟兽,一边扑打着翅膀缓缓升上本空,一边用她那双泛着红光的眼瞳直勾勾地盯着地上的他。
"你想杀我吗?"
回应他的是几声属于鸟兽、不明所以的"啊啊"叫唤。
血红色的眸子里映着他的容颜,那张俊美的脸上没有丝毫的恐惧与邪恶,反而流露出几分好奇与诡谲。
明明无论从体型还是气势看来他才是属于弱者的那一方,但她却好像变成了被人虎视眈眈的猎物。
蛊雕原本是想杀了他的。
她才刚出生没多久,才刚能变幻成人。她与天界无怨无仇,却遭到神族无情的狙杀。她受了重伤,背后伤口血流如注,本想遁入这间杀气与煞气都极为浓烈的府邸躲避追杀,没想到却遇上了眼前的这个男人。
她是蛊雕,食人妖兽,只要有那么一点点属于人类的血液就能激发起她的妖性。
他起初也许是不知道才会对她不规矩、任意戏耍她,可知道了以后呢?为什么他没有像别人﹣样害怕她、嫌弃她、驱赶她、喊她妖物?
为什么呢?蛊雕的目光在他脸上搜寻,打算只要他稍微露出一点点的嫌恶就马上飞身下去用喙把他的身子咬成两半,然后把他仍然流着鲜血、依然新鲜的断躯吞进腹中,看能不能让她背上的伤口恢复得快一些。
可是没有,他的脸上依旧是那样的不迫与从容,依然挂着那抹轻快的笑意。
然后,她耳边传来她明明很刚硬却让她感觉无比柔和的嗓音:"我叫符胤。"
符胤……符胤……他的声音毫无预警地钻进她耳里,在那场被她用翅膀拍打出来的铃兰花雪中,温热的,微暖的,点点滴滴,字字句句,渗入她心里,很轻,却很让人动容。
蛊雕眨了眨眼,目中凶狠的红光消失了,她最后看了他一眼,向悬挂着圆月的夜空飞驰而去。
那是一百多年来蛊雕第一次没有杀掉一个出现在她面前的人类,也是第一次有人肯告诉她他的名字。
符胤对她来说真的是特别的,也许,就从那一个晚上开始。
左侧的鹤泉苑因为有重物落下而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在夏夜里和着虫鸣,分外的清晰。
她来了。
符胤知道她又来了,每回她出现的时候总会发出这样的响声,像是故意引诱他似的,逼迫他放下手边所有的工作。
他知道她是妖,很凶残的那种,虽然瞧不出她到底是什么,但她确实是妖没错。
伸手抚上右臂,那里有一个伤口,是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被她咬的,现在已经痊愈了,连半点疼痛都感觉不到。还记得当时她咬得很用力,结果现在在他右臂上留下了一个清晰的月牙形印记。
本来不管她是人是妖他都应该杀了她的,从她第一次咬伤他的时候她就应该死一千次一万次了,但每一次他都发现自己根本下不了手。
也许是因为她那双像小鹿一样可怜兮兮的眼睛他才下不了手,又或许是因为他对她很感兴趣,一时之间还舍不得杀她。
到底是哪一样包含的多一点,谁知道呢。
符胤一声嗤笑,丢下手中的笔,拿起桌上一包用油纸包裹着的东西,走出屋外。
屋外两名留守的下人一看到他出来就恭敬得喊了声:"王爷。"
"我要去走走,你们不要跟来。"他摆摆手,径自走向鹤泉苑。
"是。"
符胤走后,两名下人相互对看了一眼。近来王爷都很反常,每每到了夜里总会往鹤泉苑跑,不知道到底去干什么。但这毕竟是主子的事,他们也不好多言,谁知道符胤到那杂草丛生的院子里到底是做什么的呢?
蛊雕依然跪在同一个地方,朝着向自己走来的他望去,愣愣出神,不晓得到底在想什么,但却不像是在等他。
"你背上的伤好了吗?"他知道自己这么问很蠢。妖的复原能力一向都比凡人来得强,这句话一问出口,连他自己也禁不住想要皱眉。
"啊……啊……"蛊雕想要说话,但才刚开口,从喉咙里滚出来的声音却让她整张脸皱成一团,挫败地垂下了头。
她忘记了,自己不懂人类的语言,自己无法跟他说任何话。
偏偏他却走过来蹲下,好可恶地戏弄她:"你说什么呢?我听不懂。"末了,还要补上几声轻笑,好似在嘲弄她。
蛊雕一急,慌了,忙想站起来恢复兽型。
一只大手伸了过来,硬生生地把她扯回种满铃兰花的地面,因为过长的发而被绊倒,她摔进他温暖的胸膛里。
"就算你恢复兽型,我也一样听不懂你的鬼吼鬼叫。"现在都听不懂她的"啊啊呀呀"了,等她变回那只鸟兽岂不是更加鸡同鸭讲?况且他觉得她现在的声音比兽型的时候要好听多了。
他是……故意的……她意识到这一点,忙想挣脱,可他却把她紧紧地扣在怀里,不让她离去。
头顶上再次传来他说话的声音:"抬头,嘴张开。"
符胤并不是一个好人,蛊雕经常从他身上闻到很浓重的血腥味,不晓得他那双手到底杀过人,也许比她杀的还要多呢。
但他起码对她很好,那次咬伤他以后,本以为他会愤怒得想要杀死她,然而他没有,之后好几次再见到他都没有。
他每天晚上都会来看她,陪她说话,不管她是否会回应他,也不管她是否听得懂他到底在说什么。他甚至会带人类的食物来给她吃,不管她是否吃得习惯,都要她全数吞进肚子里。
所以她并不惧怕他身上厚重的血腥味,更加不怕他独特的杀戮气息,反而仰头张着嘴,等着他喂食。
一颗外表有着金黄色光泽的饱胀小圆球被塞入口中,她马上捂着嘴,忍不住退离了他的怀抱。"呜呜……呜……"他喂了她什么?
"吃下去。"没有诱哄,没有温和的语调,只是纯粹的命令。
她苦着脸,扁着小嘴,却没有违抗他的话,牙齿先尝试轻轻一咬,粉粉的触感,甜甜的味道,瞬间在口中扩散,微皱的眉逐渐舒展开来,她咀嚼了几下,好满意地咽了下去。
"好吃吗?"他问,俊颜上浮现的笑意好美,带着深深的诱惑。
她连忙点头,张口向他讨另一颗。没想到他却不理她,自己塞了一颗进嘴里吃了起来,结果换来她极为不满的瞪视。
看着她气鼓鼓的模样,他反而低低轻噱,伸手捧住她的脸,倾身吻了上去,把口中含着的圆球喂进她嘴里,然后放开了她。
有你这样喂食的吗?小鹿一般的大眼圆瞪着他,指控他方才的不良行为。
"这是栗子。"
名字好怪,不过好好吃。第二颗又再度被她咽了下去。
"我说你啊,不是妖吗,怎么不给自己变出一套衣服穿着?"符胤道。
他是个很正常的男人好不好,她总是这模样出现在他面前真是让他苦恼极了。
我要有能力变衣裳还会被人伤得这么狼狈吗?蛊雕有些鄙夷地睨了他一眼,直接给了他一个"你好蠢"的眼神,告诉他他这是在侮辱她的妖力。
也不知道他到底有没有看懂,只见他笑着摇了摇头,脱下自己的外袍裹在她身上:"跟我来。"
蛊雕好听话地站起来想要跟上去,可没走几步就摔倒在地,难过地叫出声来:"呀……啊……"
她忘了,她现在还不会用人类的双腿走路的。
真是个笨蛋。
走在前头的符胤忍不住一怔,又折返了回来。
他终于明白为什么每次见到她的时候,她都跪在一地铃兰花之间一动也不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