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十六,阴。
寅时刚过,一抹晨曦于山林间缓缓升起,刺破了笼罩在永宁城上方的晨雾的同时,也驱散了深夜的寒冷。
咚咚咚!
沉闷的战鼓声于山林间响起,使得永宁城头一众如临大敌的文武官员们不由得面色一沉,呼吸急促。
饶是知晓城外的水西狼兵们不会轻易止住攻势,但也没有料到这安邦彦竟然如此丧心病狂,天色甚至还未完全大亮,便要"驱民"攻城了?
与昨日的"来势汹汹"所不同,今日水西狼兵的行军速度秉并不快,用了将近一炷香的功夫才缓缓行至距离永宁城不到两里的地方。
旌旗招展之下,这些一望无际的水西狼兵们犹如黑色蚁群,让人心头沉重,头皮发麻。
而一些视力稍好的官兵已是可以隐隐约约的看清,今日在叛军前列,充当主力的竟然是些衣衫褴褛的流民百姓。
于昨日攻城无果之后,这安邦彦竟然又是不知从哪里搜罗来了数千流民百姓。
只是让城头士卒稍有些疑惑的是,城外的"流民百姓"们虽然哭嚎声震天动地,但其嘶吼声却并不是众人耳熟能详的汉语,反倒是晦涩难懂的"方言"。
咚咚咚!
不待众人有所反应,城外战鼓声再响,稍作停滞的队伍缓缓向前,水西夷兵的阵列中已是涌出了一批手持劲弩的弓弩手。
但这些弓弩手却没有将手中的弓箭对准摇摇欲坠的城头,反倒是微微眯起眼睛,对准了队伍前列这些踉踉跄跄,随时有可能倒下的"流民百姓"们。
毫无抵抗之力的流民百姓们就如同蝼蚁一般,在千余名弓弩手的注视下,步履蹒跚的朝着清晰可见的永宁城缓缓而行。
口中虽是哭喊声不断,但却没有人敢停下脚步,因为他们知晓,身后有无数双眼睛正死死盯着自己。
两里。
这些怀中抱有大大小小碎石和土块的"流民百姓"已是进入了火炮的射程范围。
但因为有了昨日的教训,这些平民百姓心中还残存着些许理智,刻意分散了队形,并且绕开了昨日火炮的落点。
"督抚大人,怎么办?"
望着脚下越来越近的"蝼蚁们",城头上的文武官员不由得惊诧出声,目光焦灼。
昨日水西狼兵虽然"浅尝辄止",但依然凭借着过去数年打造的"盾车"将永宁城外的沟壑尽数填平,故而倘若此时不加以阻止,城外流民的步伐虽然迟缓,但仍然能够如履平地的行至永宁城外。
更要紧的是,这永宁城仅仅是矗立于山林间的一座小城,规模并不雄伟,城墙也仅有两人多高,几乎稍微倾洒些碎石和夯土,便可以为后续的水西狼兵铸就一条向上攀登的阶梯。
"放箭!"
迟疑少许,一道清冷的声音便是于四川巡抚的唇齿间传出,使得如临大敌的几位武将如释重负的松了口气,早已等候多时的传令兵们也是纷纷抱拳离去,但极少有人发现一身红袍的四川巡抚眼眸深处仍是涌现了一抹不易察觉的不忍之色。
虽然城外这些步履蹒跚的流民百姓多以"夷人"为主,但也是他们大明的子民,眼下却被水西狼兵抓获,成为了"炮灰",实在是作孽。
簌簌簌!
砰砰砰!
不多时,箭矢刺破空气的声音便是于城头上骤然响起,同时还伴随有几门火炮的轰鸣声。
虽然城外的"蝼蚁们"皆是刻意避开了火炮的落点,但毕竟聊胜于无,纵然是壮壮声势,也是极好的。
几乎是一瞬间,沉寂了一整夜的永宁城便是爆发了震耳欲聋的轰鸣声,漫天黑烟升腾而起。
簌簌簌!
一轮轮箭雨铺天盖地,倾斜而下,城外没有甲胄保护的流民百姓们纷纷犹如麦浪一般成片倒下,哀嚎声之凄惨,令得城楼上一众见多识广的武将们都是微微皱眉,面露不忍之色。
更有些慌不择路的倒霉蛋为了躲避扑面而来的箭矢,竟是没有注意脚下,直接掉进了纵横交错的沟壑当中,死相惨状。
拢共不到两炷香的功夫,震耳欲聋的火炮声,惨绝人寰的哀嚎声,窸窸窣窣的箭矢声便是同时在永宁城外响起。
其中,这惨绝人寰的哀嚎声竟是透过了城头的轰鸣声,清晰无误的传入了城头众将士的耳畔当中,令得不少将士的眼眸深处都是涌现了一抹迟疑与不忍。
虽然城头尚且笼罩着密集的黑烟,叫人瞧不真切城外战场的真实情况,但从这些不绝于耳的哀嚎声却是不难判断,场中定然是血流成河,残肢断臂。
又是半炷香过后,在四川巡抚朱燮元的授意下,城头的轰鸣声及箭矢声终是渐渐停滞,肌肉已是有些酸涩的弓弩手们也终于得到了喘息之机,迫不及待的放松着自己的臂膀。
此时笼罩在永宁城头的黑烟也是渐渐消散,城外的狼藉也是映入众人的眼帘。
放眼望去,城外的空地上几乎已是没有了还能够站立的流民百姓,入目尽是血溅横飞的尸首及倒在血泊中,抱着自己的臂膀不断痛苦翻滚的夷人百姓。
虽说场中也有些幸运儿,先是侥幸逃过了城头火炮的轰炸,而后又躲过了铺天盖地的箭矢,但此时也是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样,只是浑身瘫软的匍匐于地,脸上满是绝望之色,迟迟没有动静。
咕噜。
也不知是由谁带头,永宁城头上呆立的一众文武官员及士卒们皆是喉咙上下耸动,有些艰难的吞咽了一下口水。
眼前这血腥的一幕,竟是让所有人不约而同的与戏文中的"人间炼狱"联系在一起。
空气中的血腥味道已是浓郁到近乎于实质,一些初次见识此等阵仗的文官们早就开始哇哇大吐。
刺鼻的火药味,浓郁的血腥味以及呕吐物的腥臭味混合在一起,令得永宁城头的将士们皆是面露不适之色。
唯有四川巡抚朱燮元,仍是微微眯着眼睛,一动不动的盯着数里之外的那面黑色大纛。
他知晓,今日的战事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