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老大,这几天,我去了河内一趟。”
岘港,小宾馆,地下仓库,我和张文甘面对面而坐,中间是一个烤肉架,上面夹着不少烤肉,而我和张文甘的面前还放了几瓶冰啤酒。
“我已经跟潘晓光见过面了,商量了怎么处置你。”
张文甘拿起啤酒瓶对瓶吹起来,直至大半瓶啤酒下肚,他才放下酒瓶,并拿起了一串烤好的牛肉啃起来,对我说的一切,他毫不关心,好似我说的话跟他一点关系没有。
我不动声色的道:“多亏了你的那个账本,我这次在河内着实是认识了不少人,有海关的,有商管的,还有法务的,啧啧,甘老大真是让人佩服啊,你记那个账本……缩图甚大。”
张文甘突然笑了出来,带着点自豪,带着点苦涩,并问我:“你看出来我图什么了?”
我一愣,笑道:“为什么看不出来?”
张文甘来了兴趣,几口将一串牛肉吞下,说道:“你说说看你到底看出什么来了,你要是真说出了我心里想的,我就告诉你,我把我这些年贩毒的钱都藏在哪了。”
我眼睛一亮,接着我便说道:“通过这个账本,能控制小半个越南的经济。我猜,你其实早就想转型了,你想通过账本,以达到洗白,然后在越南做正儿八经的生意。”
“当然了,毒药生意你是肯定不会放弃的,但你会由明转暗,至于具体步骤……”
想了想,我说道:“这些年,甘老大肯定认识了不少下游药贩子。我猜啊,你是准备利用这些下游药贩子,继续赚贩毒的块钱。至于那些正经生意嘛,可以充当你洗钱的工具,顺便,这些块钱也能为你快速的铺张商业版图。”
“只要有这个账本在,上面的人,不管是管商业的还是管安全的或管卫生的,都会对你的动作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这就是……”
不等我再说下去,张文甘突然大笑起来。
“哈哈哈哈!”
一开始,他的笑只是嘲笑,渐渐的,他的笑变成了癫狂的笑。
“叶千明,人都说你聪明,这话确实不假,不过啊,你太聪明了。你所想的,你所做的,一切一切,都太功利了。”
张文甘定定的看着我,然后伸手拍了拍胸脯:“人之所以活着,就在于这里,就在于这颗‘心’。”
稍顿,他又落寞的补充了一句:“起码,这是我的活法。”
干了一瓶啤酒,张文甘点了根烟,幽幽抽了起来。
“确实,账本也可以照你说的那么去用……倒不如说,你那么用,是彻底发挥了账本的用途,不过,我从来都没打算那么去用。”
张文甘抽着烟看着我,嘴角勾勒着一丝冷笑。
“你知道我打算怎么用那个账本吗?”
我深深看着张文甘,我看的出,他没跟我扯谎,我说的虽然是账本的最佳用法,可事实上,张文甘记录这个账本,根本没打算这么用。
“愿闻其详。”
我静待张文甘诉说他记录账本的真实用意。
“这个账本,现在还不是结束……我的打算是,等我把记账记到再也记录不下去的时候,然后找个媒体,把账本公开!”
“我的打算是,我要贿赂整个越南的所有官员,等我把账本公开的时候,我要让全世界的人都看到,这就是他们这些为官之人的本质!”
看着这一刻的张文甘,我忽然觉得,这个外在四十来岁的大毒枭,内在其实还是个十来岁的孩子。
他的想法,他的做法,是那么的幼稚!
然而,这还没完……
张文甘就像是洞穿了我的内心似的,笃定说道:“你是不是觉得我很幼稚?”
张文甘阴恻恻的笑了两声,随后道:“没错,我就是幼稚!”
“我一开始也不是毒贩,我是在西贡码头的窝脖儿。”
所谓窝脖儿,就是扛粮扛木头扛各类东西的码头工人,因为扛东西的时候脖子时刻得窝着,所以叫窝脖儿。
“那时候的越南,还不是现在的越南,法国,美国,都在干涉这里的每一寸土地,每一个人。”
“我们这些窝脖儿工,那时候真是备受欺负啊,一天扛十二个小时的麻袋,结果却只能换一点点钱,具体多少钱呢,那些钱,就够买两个杂粮饼,再多,连二两酒都买不了,那时候,酒可比面便宜多了!”
“知道那时候我羡慕什么人嘛,奸人,尤其是当兵的奸人,他们能靠欺负我们这些窝脖儿捞钱,能靠谄媚美佬法佬获得赏钱,后来,我想尽了一切办法,以三年牢狱之灾,换来了当兵奸的资格。”
“再后来,大解放,全国促发展,我也想过从良,于是就在西贡开了一家饭店,想着老老实实的干餐饮,结果你猜怎么样?”
张文甘噗嗤一声笑了出来,笑的特别开心。
“买油,被油商欺负,买粮,被粮局克扣,买酒,还他妈得给管理酒业买卖的巡查员上供。”
张文甘拿起酒瓶,咕咚咕咚喝了起来。
“去他妈的,这好人,谁他妈愿意当谁当去吧,反正老子是遭不了这个罪。”
“我找了以前一块干窝脖儿的一些兄弟,收保护费,办赌档,当药贩子……越做越大。”
“等我赚钱赚到麻木的时候,这个时候,我才发现混社会,原来是这么回事。”
“你当坏人,永远是欺负别人的人,而你当好人,永远都是受欺负的人。更可笑的是,好人还觉得这非常合力……干他娘啊,这世界真他妈操蛋!”
“就是从那时候开始,我开始记账本,我要把这个世界的恶,揭露出来!”
“人人都说咱么这些混江湖的是坏人,他妈的,咱们的钱也都是用命拼来的啊。对比之下,那些做办公室的呢,就他妈因为他们屁股下面的那张椅子,动动嘴皮子,动动手指头,大把大把的来钱!”
“叶千明,你说,这种事,咱们往哪说理去?!”
“咱们害人,但凡长了眼睛的人,都看得见,所以人人对咱们喊打喊杀。”
“可那些人害人,真是看不见啊,他们动动嘴皮子,几十条人命就灭了,他们动动手指头,几百条人命就没了,对比之下,咱们真的是坏人吗?!”
张文甘的这些话,我深以为然,不过……
“甘老大,我没资格对你的活法指手画脚,每个人都有决定自己人生的权利。至于你做的是对是错……我不想评价。”
喝了杯酒,我道:“我想说的是,你的做法,太残忍了。”
张文甘有点不解:“残忍?”
我点了点头,幽幽道:“其实大家心里都有杆秤,那些人究竟是好人或坏人,大家心里都明白,只不过有的人看开了,有的人则觉得无所谓,有的人则假装没看清,更多的人是觉得无奈,毕竟这种事,寻常老百姓又能怎么办呢?”
“当你把一切伪装撕开,当你把一切假象毁灭,你让靠着欺骗自己才活得下去的人,还怎么活,你让那些假装看不见的人,又怎么活?”
“这,难道不残忍吗?”
如果一切都非黑即白,这个世界就真的会好了吗?!
我不知道……
张文甘有张文甘的活法,他的活法,就是对这个世界说不,就是对这个社会说不,所以他想撕开那些遮羞布,让一切都暴露出来。当然,虽然他的做法有些偏激,可不得不承认的是,有些时候,确实只能用有些偏激的方式,才能解决问题。
而我的活法和张文甘不一样,或者说,每个人的活法其实都不一样。
我的活法是,不管这个世界怎么样,我都不会试图去改变它。想改变世界的人,成了,他是个伟人,没成,那他就是个小丑,而这两者,我都没兴趣。
我的活法是,不管这个世界怎么样,它都别想着来改变我,我就是我,我只是我,我也只能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