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七缨就净尘破杀戒一事问过栖云寺上下的僧人,得到如下证词:
“净尘师兄当时杀的人是一伙山贼,专门打家劫舍无恶不作……我虽是出家人,不该有这种想法……可我觉得他们活该!”
“……净尘师兄的武学么?他练习的只有掌法,其他的我没见过……”
“其实当年在场的师兄们都很懊悔,我仍旧觉得主要过错不在净尘师兄。”
“净尘师兄当时神志不清了,我想他也不记得自己究竟动没动手……当年验尸的仵作说山贼背后还中了一刀,我觉得那个才是主要死因,可方丈不说,我也没敢开口……”
“说起来,我好像看到过净尘师兄在内寺徘徊,具体做什么,我不知道。”
收集得差不多之后,她风风火火地回到了法堂,渡苦则跟在她身边。
“事情解决完了,我有一事想要询问方丈。”
慧清方丈身前摆了一只木鱼,手上戴着一串佛珠:“老衲定当知无不言。*
她眉毛一挑,直接开门见山:“所谓人者,偶差智故,曲巧伪诈,所以俯仰于世人而与俗交者也。慧清方丈以为如何?”
“……事有必至,理有固然。”
吴七缨追问:“当是如此,其错何有?”
“……”
慧清方丈一顿,明白了吴七缨想说什么:“佛家八戒,一戒杀生,无量佛前,不得不如此。”他平静说道。
“净尘师父破戒为的什么,你们应该一清二楚。”吴七缨冷声道。
慧清方丈陷入了沉默。
吴七缨便将她在寺中收集来的证言逐一道出。
当年一行僧子云游讲经,途经乡道撞见一伙山贼,他们见财起意,于是将僧人们团团围住。
然后一个僧人出手,不小心将其中一个人打死了。
之后那帮人跑上栖云寺告状,叫嚷得栖云寺赔偿了他们一大笔香火钱,将那个僧人开除内寺,贬为扫地僧,此事才堪堪得了。
吴七缨盯着慧清方丈的眼睛,语气平稳:“然而这只是山贼口中的版本,私以为还有一个版本,还请方丈静听。”
当年的僧人是内寺弟子,那个僧人为了弘扬佛学,决定组织师门云游讲经。
他们组成了一行僧人,途经乡道,撞见一伙山贼。僧人们衣着朴素,料子却不错,山贼们见财起意,于是将僧人们团团围住,邀他们上山寨招待。
一到山上便开始搜刮僧人们的钱财,行动粗暴至极,丝毫没有反省可言。
然而僧人以为山贼没在大道上抢劫,良性未泯,虽是为贼,仍可感化,便就地念佛。
山贼们之所以为贼,就是不想受那三纲五常的约束,如今僧人们齐齐诵经,甚是啰嗦,便手起刀落,把他们都砍了。
僧人们成天吃斋念佛,恪守成规,何曾见过如此血光阵仗?愚钝迂腐,仍旧念佛。
唯有一个僧人顶着破戒的后果出手,不想下手过重,打死了一个人 。
之后那帮人窥见财路,跑上栖云寺恶人先告状,叫嚷得栖云寺赔偿了他们一大笔香火钱,将那个僧人开除内寺,贬为扫地僧,此事才堪堪得了。
“假设那个僧人是净尘……慧清方丈,你认为那个被他所伤的山贼,致命伤是原有的,还是后来的?”
“轰隆隆——”
万里晴空的云层骤然划过一道电光,紧接着一道震耳欲聋的雷声响起。
伴着雷声,吴七缨厉声质问:“分明是那伙山贼图财,将只是重伤的同伙一刀砍死,再拖着由他们杀死的尸体到栖云寺,在无量佛前狂言妄语!”
“他们甚至把尸体埋在了后山,为的就是时刻提醒净尘‘杀了人’,要他愧疚一辈子,其心可诛——”
“佛说普度众生,便是这般度么?”
电光划过,打在少女冷厉的半张脸。
大雨倾盆,即将洗刷一件冤案。
古有六月飞雪,今有晴空大雨。
净尘被招到法堂,他一进门就察觉出气氛的凝重,再一看邀上山的女施主也在此,便知事情败露。
这边,慧清方丈未睁眼,只是沉声道:“净尘,你可知罪。”
看来的确躲不过了。
净尘跪下,语气里夹杂着一丝颤抖:“……弟子知罪。”
“你何错之有?”
净尘深吸一口气:“弟子盗取门中秘籍,一破盗戒;知道事实不曾自首,二破妄语戒,佛家八戒,弟子一共破了三戒,佛理不容,天理不容!”
“按照寺规,该当如何。”慧清问道。
净尘的唇色愈发惨白:“按照栖云寺寺规,破了三戒者应当剔除僧人身份,永不入栖云寺。”
净尘死死跪在地上,一言不发,早在破戒之前他就做好了伏诛的准备,只是时间长短问题罢了,他不后悔:“弟子甘愿受罚!”
“罚?”吴七缨适时开口,“何来罚,你只破了二戒,还不到逐出师门的地步。”
净尘抬起头来,露出一抹苦笑:“居士有所不知,十年前我曾破了第一大戒——杀戒,当时方丈极力保下贫僧,如今,是该离去了。”
吴七缨看向慧清方丈。
后者摇首自叹:“阿弥陀佛,善哉……十年前,你并未破杀戒。”
净尘瞪大了眼睛:“不、不可能,那个人确确实实死于我手……”
渡苦淡然道:“人不是你杀的,那帮人别有用心,谋财害命罢了。”
渡苦的话无异于五雷轰顶,净尘只感觉脑子嗡嗡的,什么也听不清。
眼前仿佛又出现了十年前的画面,他不忍心看着同门死于贼子之手,一番思想挣扎之下,他决然地踏出了一步。
他全神贯注地使出了栖云寺独门武学——伏魔掌法,而后重物怦然倒地的声音让他回过神来……
一个人倒在了他掌下,鲜血横流……
你杀了我们的弟兄!臭和尚,你犯了杀戒!
那个人的同伙立即冲他大喊。
你愧为出家人,我们一定饶不了你,我们会向天下人宣传栖云寺的和尚杀了生,杀了人!
再然后,就是那帮山贼得意洋洋的嘴脸,他们把尸体葬在了后山,没有立碑——他们说,这是一个由和尚打死的人,功德无量,罪孽无量。
他再也没回内寺,只是每年清明,都会给那个无碑坟墓上坟。
“我……”
净尘怔怔地落了泪,一滴一滴地任由热泪往下流。
“仵作说是我的伏魔掌法把他打死了……当时没想通……他的身上有新起的刀伤,为什么说是我杀的……”
“我不惜盗取洗髓经……”
“呵呵……呵呵……哈哈哈哈……”
净尘顾自流泪:“太迟了,太迟了!……清白来得太迟了!十年来……我一直饱受折磨,备受冷眼,无时不刻都惦记着我杀了人,我破了戒,连累方丈,连累了整个栖云寺……太迟了……”
“弟子,自请离寺。”净尘磕了一个头。
“砰——”
净尘磕了第二个头。
“砰——”
他抬起头,他用力太猛,导致额头破了皮流了血,顺着鼻子往下滑落。
有些人的确会这样,沉冤昭雪之后不会欣喜若狂,而是有一种反差的心态,觉得自己不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