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名山脚,峡隙之间。
此处山涧潮湿,两旁是垂直的峭壁岩石,用作通道的话非常宽敞,也是地图上能穿过附近连绵山脉的一处捷径。
若在寻常时候行走此间,自会深感其中清冽幽静的环境之美,然而昨夜暴雨狂雷,震得山峦颤动,两侧的崖壁多有崩溃掉落,曾经人们走出的少段路径被埋没,要向前还需踏过石堆。
更别说远处爆发的山洪最终冲到了这里,泥沙淤积,又被山涧上两旁坠落的洪水冲开,更使得混乱加剧,气息扰乱,常人行走其中不免心烦。
而在经过了整夜狂暴的风雨后,太阳终于驱散阴霾,自晨起初生的那一刻便令世间笼罩于温暖之中。
等到了正午时分,红日更是精神抖擞,姿态高昂地悬在九天穹顶,其光芒灿烂如火,好似刻意要蒸煮暴雨在大地上遗留的刻迹,致使泥泞沉淀,细节分化,重现世间真实。
便是在这山涧当中,一行队伍还没能绕开山路,然则脚下走过的湿地竟先行被晒得干透,不禁叫人惊叹天地太阳之伟力,同时也对灼热的天光感到无奈。
“杨总队,眼下天气严酷,弟兄们恐怕遭不住,不如先歇息一阵,也让我们喝口水,消消暑气。”
走到半路,中年老成的队长担心队伍里有人会受不了酷热,便主动走向排头建议道。
听此发言,杨冲顿下脚步;他先是看了这名队长一眼,又往四周张望几遍,随后回身看了看被阳光压得俯首低头的士兵们,原本整齐划一的部队在此刻也出现了一丝歪曲。
“好吧。各位散开带队休息去吧;都小心啊,这里有山洪的痕迹,找地方多注意安全!”
“明白!”
因为担心两侧再有山壁滑落,士兵们只是彼此散开几步,并未靠近边缘。
所幸山洪留下的大片碎石可供休憩,不用沾染地上的泥泞。
杨冲在监督队伍安顿之后,自己也带着几位亲信走到一块大石头面前。
“把它推过来刚好可以坐坐。”
几人通力合作,轻松就把石块翻倒在地,随后他们便惊讶的发现,在这石头压倒的地上居然还有一截松木长出来。
这树生得实在奇怪;高不过一丈左右,桩干的粗细却已经赶超成人身躯,树上面也几乎没有枝叶发芽,仅仅顶端象征性的冒出几片,像是在证明自己确实是一棵树。
杨冲几人自然对此惊奇无比,不禁对着它研究起来,最后还拿砍刀试了试强度。
咔!
刀锋切入其中,紧凑的组织差点让士兵拔不出武器来,倒是闹了一阵笑话。
头顶还有烈日在耀耀放光,几人只是玩笑一会儿便坐到了石头上,慢慢补水充饥,运气休息。
杨冲靠在树干上思索着这一行队伍的进度,心里暗中比较几天来的安排,又想了想队伍里有哪些纠结的问题……
“总队长,喝口水吧。”
一旁的亲信递来了水壶,他顺势接下,正要往嘴里送去时突然动作停滞,目光惊疑地望了一圈周围。
“你们有没有听见什么动静?”
“动静?什么动静?!”
几位亲信还以为他发现了意外,都站住戒备起来。
“没有?难道是我听错了?”
杨冲留心观察了片刻,却没能发现任何奇怪的地方,以为真是自己发生错觉,便又靠回了树上,仰头将水灌进嘴里。
然而……
咔嚓!
这回,清晰的声音让周围其他的士兵都有察觉,杨冲更是在一瞬间抛开水壶,翻身下地,左侧刀锋出鞘,寒刃闪光,右手则劲力运放,以拳爪之势落于侧腰。
咔——
“什么东西?!”
众士兵急忙冲过来,刀剑枪戟多般武器直指中央的树干。
随后,就在众人难以置信的目光下,长相怪异的粗树竟开始慢慢地剥裂,好似绽放的红花,树皮在此刻成了一条条堆叠的丝布,正小心翼翼地舒展,释放其中包裹之物。
咔嚓!咔——
不多时,一只人手从树干里露了出来,引发周围一阵惊呼,最后众人便目睹了一个昏迷不醒的男子出现,看着他从树中轱辘地滚到地上,头脸都沾了不少泥巴。
单从面色观察,这人大概是还活着的。
“……”
无人说话;杨冲瞪着眼保持戒备,而身边的其他人则都面面相觑,不知对此该作何为;也难怪,他们一行几千人都是平凡士兵出身,有谁曾见过这等超乎常理的场面,一时尬在原地不知进退。
倒是杨冲的心里惊骇难抑,几乎要当场逃离。
他本身虽然才先天中段修为,但所能接触到的背景却因为这次的灭国危机得到扩充,明白这世上确实有些超凡伟力的存在,并且这些力量已被少数的某些人掌控。
而眼下所看到的——活树生人,这简直是挑战三观的事情,除开超凡力量的奇迹他几乎想不到还有其他什么关系。
那么,这棵树既是超凡造物,里面的人会不会就是……
咕噜!
越想越感到心惊,杨冲竟不自觉地咽了口唾沫,握住刀锋的手也已经充满汗珠。
“总,总队长,这人……我们该怎么办?”
不久,其他小队长勉强压下了部队的骚乱,却见总队杨冲还没有说话的意思,于是之前的中年士兵便小声提醒道。
说话间,所有人的目光都下意识盯住了地上昏睡的男人,深怕他被吵得突然清醒过来。
“我,这……”
杨冲的资历尚可,但军体意识却没有老兵浓厚,更何况他知道一些超凡力量的可怕,心境难免波动,这会儿竟一时拿不了主意。
呼呼!
他突然深深展开呼吸,令自己勉强定下,随后便向队伍中好奇张望的士兵命令道:
“来个人,去看看他是怎么回事。”
“……”
没人应声,队伍中的人齐齐缩紧了脖子,不想让自己上去沾染未知风险。
直到杨冲的面色变得僵硬,一位被他盯得浑身发凉的士兵才慢慢走出队伍,轻手轻脚地来到旁边。
站在近处,士兵能更仔细地看清地上的人,他在略微观察后发现男子并无特殊之处,只是其神态看着睡得深沉,不知是不是因为其他作用。
想到这,士兵不禁看向旁边的矮树,那敞开的树干里已然空缺一块;若只是少了中心树枝确实还能存活,但究竟如何才能将一个大活人塞进去,并且外面找不出一丝痕迹呢。
难不成这树是跟着这个人身上长出来的?!
伴着胆怯惊慌的心绪,士兵慢慢将手搭上男子的脉搏,随后又试探了一番鼻息和脑门。
没事,这就是个正常人。
来自基础常识的自信让他心中的猜疑慢慢消除,甚至以为这仅仅是一次神秘不可捉摸的怪事罢了,真正该注意的是树干。
于是乎,这位士兵壮着胆子将手伸向了一旁绽开的树皮。
“嘶……”
不知是谁吸得冷气让场面又一次紧张起来,但并没有人阻止这一大胆的行为。
即便是杨冲也仅仅是知道超凡力量的可怕,不懂武体的手段,其在心中犹豫的瞬间,士兵的手就已经摸到了树干。
啪——
一道似乎是真的,又好像是众人心中所拟化的声响突现——只见在接触的瞬间,矮树瞬间支离破碎,如同泥塑干灰,在破碎的同时继续粉碎,只是轻轻一点风息就吹起它们腾飞,之后又碎得更小,直到再也看不见了,真不知是彻底消弭一空,还是被清风卷入了高天之中。
……
又一次昏睡,曾经熟悉而痛苦的一幕忽然重现。
从意识封闭的那一刻起,常奕便落入了仿佛无穷止尽的深渊中,仅仅是下坠到地面就好似晃过数年时间,接着又被灌入冰冷、刺痛、碾压……以脆弱单薄的血肉之躯翻滚在汹涌浑浊的浪潮中随波流淌。
幸而,痛苦与折磨只是在开始的一段,接着他便陷入了一个亲切的怀抱中,一个似曾相识,就在不久之前还接触过的。
这是什么?明明是那样温暖柔和,身体却好像再见仇敌一般下意识地抽搐。
哦,原来是记忆中他死过的那次——这是来自树妖的怀抱。
没有错,这些划过他身体的枝条还是一模一样,它曾经的血辣凶狠,如蟒蛇一样绞杀、穿刺、吞噬,一切的本能都还在,但这些却都没有暴露,反而在竭尽全力将超凡恐怖所仅存的一点温柔挤出来,交给他。
树藤交缠,编织襁褓,常奕便是其中脆弱的婴儿;这股自行从体内迸发的力量在雨夜的泥洪中显露神奇,隔绝了自然的冰冷和尖锐,也扫清了他沾染的污秽与肮脏。
然而,常奕能作为回应的只有他那身体本能的排斥。
树灵保护了他,给予其温暖与生机,但却摸不到他真正的苦楚;短短几天的时间太过坎坷,常奕直接跃过宗师两境的遮挡,提前触碰了武体神秘,甚至最后还巧遇机缘,真正得到了超凡之力。
玄气作为超凡发迹的奥秘,然而常奕对其所知的只是一个概念,一个词汇,还未明白真正超凡之意的他又抢先驾御了这股力量。
强大——以他的见识根本找不到其他的词来形容武体,即便是“强大”本身在这一形容中也显得弱势。
但是超凡远远不止于此;在他肆意挥霍这股力量的时候,那些他不懂的,看不见的,说不清的东西也在他身上留下了深刻的痕迹。
凡人之躯怎堪玄秘捉弄,常奕的身体已经严重透支,即使他是作为新生造化的一体存在,但却意外地不逃避死亡地约束。
他会死,也能再次重生。
可重生之后,真的是毫无变化的吗?
有的,只是忘记了……
常奕的前世,前前世,那些模糊的影像确实淡薄了许多;好比此刻,他沉入云梦深海,能看见最底下有着一幕热闹的图景,并且是与他有关。
工作,相亲,车祸,穿越……点点陌生的东西没有引起他的感应,反倒对此觉得莫名其妙。
之后,一片集群活跃的海鱼从四周游了过来;它们的速度飞快,直直冲撞而来,又全都朝着他背后的方向滑走。
常奕伸手去抓,结果那海鱼竟一碰就散,化作一团油脂一样铺展,从中露出的又是另一段的往事——清晰见得,他那次在山里与赵雪亭相遇,出手杀了她所有的侍卫,也将要把她斩除……
这些事情,是梦吗?
种种画面在脑海浮现,却终究与寻常做梦的时候略有差别,常奕也想知道这是为什么,但思考的逻辑始终为零。
想,想什么?
正当他迫切呼唤自己的理智时,首先遭遇的却是来自周围深海的阻碍。
粘稠,冰冷,压迫己身——这些是本就存在的,一开始就将他淹没的东西,只是他自己毫无知觉,依旧灵动活跃,直到现在才察觉。
原来,他确实是累了,很累……
但,他也的确保持着活力,甚至超出以往任何的时候,兴奋得简直压制不住,好像轻轻一踩就要飞到天上去似的。
为什么会这样——在发出疑问的瞬间,常奕跳出了深层封闭,感知重新收回,带给了他再次思考的能力,同时也让他感到前所未有的束缚。
所以,这片大海就是……自己?
在明悟的刹那间,周围那些黏稠肮脏之物——疲倦、困乏、焦虑……一万种击溃心神的负面知觉随之刺入骨髓,然而常奕的心源又时刻涌现着活力与生机,意识几近超脱。
我到底是累的,还是兴奋?
他的意识似乎将要明白些什么,但此刻是为梦幻之海,那点灵光便转瞬落空,让他再次陷入了极端的矛盾之中。
我到底是……
累!好累!
当一个人知晓身处海底,那他绝不可能否认自己窒息的事实,于是这种感觉在下一刻也掐住了常奕的脖子。
呼~他终于再次感觉到了自己的身体——在现实当中,即使此刻他动弹不得。
数日积累下来的疲累终是一发不可收拾,同自然的洪海一样将他的灵魂,他的意识,甚至他发自生命根源的本能反应都困在一团僵硬之中,不知多久可以解脱。
偏偏,他能感到肉身的束缚,那一寸寸细胞散播的哀鸣。
常奕想要挣脱,想要逃出这里,于是精神又因此更加活跃起来,不断冲击关卡,再重复收回。
怎会有这样矛盾的知觉!就好像是半身陷入了泥沼,一边被冰冷与麻木不断折磨,一边却沐浴阳光雨露,生机焕发,甚至能活动自如,可惜就是逃不开这个困局。
离开这里,离开这里……
幽冥黑暗之中不知岁月久远,常奕也没有感觉到底过了多少时间,但厄难终究是结束了,最后封闭的坚冰终被意志凿穿。
“呼——”
冬眠一样的身体里复苏了悸动,常奕不自觉地张大嘴吸气,以缓解那真实的窒息。
这是哪……
他的眼睛遥望天空,视野所见的白茫茫一片令其再次恍惚一阵,直到发现那是太阳的尖峰才感到双目传来难忍的刺痛。
“呃啊,嘶嘶嘶……”
突兀的叫喊让山林间行进的队伍集体停下了脚步,前后抬着担架的俩人更是顿在原地,一动不动。
“他醒了!”
“那个怪人醒了?!”
“他到底是什么人啊?”
细微的议论声让常奕的双耳也开始恢复功能;他听见了周围传来皮甲摩擦的声音,乒乒乓乓的则是兵器相碰,又或是撞到石壁的动静。
而现在正从不远处走近来的一串结实的脚步,其大概就是这队伍里地位重要的人。
没错,队伍——在知觉开放的时候,常奕就想要认清周围的环境,可是开始眼睛就被阳光刺破,双耳也才解开闭塞,浑身僵硬还未缓解,连抬手都摸不清方向。
就在内心的绝望刚刚萌发的瞬间,一股全新的知觉突破了大脑的束缚在现实中绽放,给常奕带来了新的视界。
周围的事物仿佛一下子从旁观者的位置跳入局中,主动彰显自己的光芒,而他所超脱的那抹感知便是为此活跃,敏感地照见了方圆所有的存在。
存在,悄无声息,又真切无比,常奕就这样在心里“看见”了世界。
“你们小心点放他下来;其他人原地休息,不要走远!”
杨冲穿过林间的小路赶来,指挥着队伍休整,也让抬担架的士兵不再那样紧张。
等摇摇晃晃地落到地上,常奕还是没有找到心中熟悉的安稳,他想站起来却发觉双腿不听使唤。
“你好小兄弟,可以听见我说话吗?现在感觉如何?”
杨冲走上来表示关心,实则其目光上下扫视,企图看出常奕的不同。
一个正常人可能被包进树里面吗?不可能的。
对超凡力量的向往和谨慎让他心中偏执地认为常奕身上一定有奇异的地方,故而才一路行军带上他,倒也正巧蒙对了点。
你是谁?这里是哪?
常奕有些疑问想说,但他的精神却远远比身体还要活跃,问题才刚刚冒出就发散出去,甚至没让他觉得异样。
直到他撑起身来睁开了眼,逐步适应了视野中的模糊之后才恍然间清醒许多。
神奇的是,那抹精神意识中伸出的感官在视线看清后又拓宽得更大,同时一些实为想象的虚幻之物也在第六感中消失,对世界的感知因此更加清晰起来。
外人不知其内心变化,只不过当常奕抬头看向他们时,所有人都感到了一种莫名的知觉。
那双疲累过度又被太阳直刺的眼睛里似乎另有光芒,在与其对视的瞬间,好似有一条真缘线连通两者心神,又仿佛是一根锁命绳拴住了自己的要害。
一眼扫过,全军悚然。
“咕噜……”
杨冲的脸上不自觉流下了一滴冷汗,身心都为此慌乱起来,但是作为部队的总领,他最终还是强行按捺情绪,再次关切地问道:
“大师,您还好吗?”
我还好,就是需要再休息一下。
常奕还没来得及说话,精神世界里却已经将意思转达;可惜他现在还未出窍灵魂,不能与他人隔空呼应,还先因为意识的速度太快,反而让他的神经有了些许落差。
“我还好……请问这位将军怎么称呼?”
身体上所患有的负荷并非是常奕简单就能遮掩过去的,只不过刚才那一圈扫视已然彰显了他的神奇,别说其他士兵不敢妄动邪念,就是杨冲也已经认定他是一位绝世高人。
有此基础后,当他将目光尽数收在杨冲一人的身上时那种心理的压力可想而知,尤其是脑海中觉醒的精神意识不受控制地肆意放出,压得对方近乎抬不起头。
故而杨冲面对这样的询问时,大脑还未来得及对将军这一称呼起反应,嘴上就已经先告知了真名。
等他说完了才恍然,自己居然不自觉地低下脑袋,好似禀报的下臣。
从未经历过的异常令杨冲再难保持镇静,在众人的注视下突然间站直了身体,眼睛瞪大了看着常奕,好似有什么恐怖之物。
周围的士兵只看到自家总队表现狼狈,却不知那暗中的交锋有多么奇异,直指人的内心。
“杨冲……不知杨将军此行要到哪里去呢?”
常奕实际也在假装强势,毕竟刚才他放眼一看发现上下的山林中都有士兵驻立,少说数千兵力,并且此刻身体羸弱不宜发生冲突。
只是伴随他的苏醒,其内里真正的神物也再次响应呼唤,向他贫瘠干瘪的躯体渡来无数精华。
这是他屠杀数千所积累的资本,其中甚至有四位超凡领域的武体!
呼……
超乎想象的奇迹在瞬间诞生;常奕慢慢呼出了三口浊气,身体也随之活跃起来,僵硬与麻痹被彻底扫除,接着他便自己站了起来。
杨冲还在刚才的震惊中不知所以,又眼睁睁看着对方站到面前,身体由上一刻病殃殃的姿态转瞬成为了一具后天巅峰的体魄,几乎破碎他的三观。
“你,你这是!”
如此轮番不合常理的冲击下,杨冲竟连话也说得结巴,这更使得周围的士兵面面相觑,越看越觉得诡异。
呼!!!
最后一声呼气,常奕又在所有人的注视下踏入先天之境,其浑身圆满浑厚的气息遮掩不住,惊呆了无数士兵的下巴。
“大,大师,在下还不知您的尊名。”
“……常奕,我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