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两点时分，所有的人都疲惫了，房间里一片凌乱，爆米花经过啤酒的浸泡，像一堆浆糊摊在茶几中央，葵花籽也散落一地，空酒瓶堆积在角落，麦克风胡乱地躺在地上，耍酒疯的人举起没有开启的啤酒便往地上猛地砸去，泡沫像雪花一样喷射出来。女孩子们也横着竖着躺在沙发上，全无矜持的样子。这时候唯一还清醒的便只剩下三人：史云龙，一个女孩和我。那个女孩像忽然从天上降下来的一般。她与别的女孩明显不同，我注意到她时，她正端端正正地坐在沙发的角落，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史云龙给我介绍道，她叫莫薇薇，正在二中读高一。“我们认识四五年了，算是我的妹妹，”他说。他把我拉到她的身边坐下，吩咐我们好好聊聊。我能聊什么呢？面对一个陌生的女孩，唯一能做的便是沉默，等待对方问话，然后机械地回答。她也这样坐着，一言不发。
沙发上传来呼噜声，已有人睡着。史云龙在那人脸上狠狠地拍了一巴掌，那人醒来，神志不清。我们一个搀着一个往酒吧外走。门口已经停着三辆出租车，我和史云龙再将他们一个个扶进车内，等所有人都坐好后，他吩咐三名司机：“去恋人湾。”
恋人湾是一个宾馆的名字，以此为名自有它的用意。这家宾馆按照档次，什么也算不上，装饰陈旧，环境也糟糕透顶，在我看来，凡头脑还算正常的人，宁愿睡大街也绝不愿意在此过夜。但是它价格便宜得惊人，很合穷酸学生的胃口，尤其是热恋中的男女。仅凭这点，它在小城的名声远远超过别的星级酒店。但市民对此颇有些不满，他们总认为这里是学生堕落的根源，所以多次向上级举报，并且有各种各样低俗的照片为证.上级也多次派人下来调查，但奇怪的是，调查之后，“恋人湾”的招牌依然楚楚醒目。
“今晚好好陪他，是他的生日。”史云龙将别的人都安排妥当之后对莫薇薇说。我正站在旁边。
“不行，这怎么行呢？”我连忙推诿道，“不行，绝对不行。”
“不管你行不行，反正别的人都安排好了，你可不要去打搅别人的好事哦。再说了，也没有多余的房间，你们啊，将就着睡，别干出什么事就行，明天还要上课。”他没有给我拒绝的机会，甩开手便搀着一个浓妆艳抹的女人，踉踉跄跄地走进另一个房间。莫薇薇站着不动，也不说。她似乎有些愤怒，但没有发作。
“走吧，我不会对你做什么。”我对她说道。
随后，我们进了屋，关上门，她进洗手间，洗漱了一番，合着衣服，便躺到床上，脸上依然没有一丝表情，也一直没有看我一眼。接着，我走到床边，将床单的褶皱拉平，然后背对着她躺下。
“关灯吗？”我问她。
“随便，你爱关便关。”
“那你平日睡觉是开着灯还是关着灯？”我接着问。
“情况不一样。”
我立刻反应过来，便笑着说：“我不会对你怎么样的，你放心好了，我跟他们不一样。”
“男人都一个样，除非，你不是男人。”她说话的语气有些回暖的趋势。
“我本来就不是男人，我还是男生。”我故意扬高声调说。
过了一会儿，她忽然坐起来。
我问：“睡不着吗？”
“第一次跟一个男生睡在一张床上，睡不着也是正常的嘛。”
“这倒也是，不过，我也是第一次和女生睡在一张床上，所以你也不吃亏。其实你可以把我想象成你的姐姐，就自然睡得着了。”我也坐起来。
她“扑哧”一声，笑了出来，这是我迄今为止看到过她所有的笑里，印象最深的一回。“你这人还挺幽默的。我怎么把你想象成姐姐，你又没长和我一样的器官。”
我也笑了起来，为什么笑，就不太清楚，总觉得这样的气氛下，我若不笑准会招来一场尴尬的局面。笑过了，我说：“不如这样，既然咱们都睡不着，就来聊聊天吧。”
“你要聊就聊吧。”
“那好，我问你，你今年多少岁了？”
“十六，……哦，准确说下月满十六，现在才十五。”
我有些惊讶，因为在我看来，她的发育完全是个十八岁的女孩才应该有的。
“怎么？不信吗？这也不奇怪，见过我的人都不信我才十五岁，是我发育成熟的缘故吧……不过，我确实比同龄女生发育得早，我九岁就第一次来月经了。”
我看着她，竟一时说不出话来，这些敏感的词语让我的脸红辣辣的，而她竟若无其事，像在说一件普通不过的事情了。
“呃，你谈过男朋友吗？”在问这个问题前，我犹豫了片刻，最终还是问了。
“谈过，不过现在没有了，我已经看破红尘了。”
“多大的人，就看破红尘了，这辈子还长着呢？以后又该看破什么呢？”
“像你们这种只懂得念书的人当然不知道社会的黑暗，人心的险恶，不过，再过十年你大概就会明白了。”她叹了口气，“只是那个时候，你也身在其中咯。”
我没有想到她以一个十五岁少女的身份能说出这样的话，不管我问什么，她总能将它联系到“社会”与“人心”这两大主题上，并且无一例外地要对我大加讽刺一般。
这天晚上，我们聊到天亮，但终究聊了些什么，我什么也记不住，很多东西就像飞鸿踏过雪泥一般，多多少少会留下些痕迹，可是当你正要去寻找的时候，茫茫雪原，银装一片，你到哪里去找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