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走出考场的时候，一切都了然了。
楼梯口挤满了学生，他们跟我一样，刚从独木桥走过。几十万的人啊，从一根桥上走过，这场面是何等的壮观！恐怕只有在中国才能见到，但外国人是不会感到惊讶的，他们会淡然地说：“有什么稀奇的？中国人多嘛。”
倒是那些学生，被高考熬坏了脑子的，会勃然而起，将试卷撕得粉碎，骂完爹骂完娘骂完祖宗骂完天地，然后从五楼的窗户跳下去，以为这样便可以成为烈士。可他完全错了，当报纸上的新闻铺天盖地而来，人们嗟嘘感慨之余，只会觉得他脑子里缺了点什么，这样的人死了也不足惜，不死也成不了什么气候，仅仅为闲来无趣的人提供了茶前饭后可以娱乐的材料，倒是他的父母，——能生出脑子不健全的儿子的父母，想必也不是什么好货色，——被无端扣上这么个头衔。而他，虽然失去了生命，成不了烈士，但也算不上损失，至少在一段时间内，还会有很多人记着他——尽管人们拿手的最终还是遗忘。可他若是没有那么一跳，则只会更加庸庸碌碌，他的名字怕是一辈子也上不了新闻，到不了众人的嘴边，供许多人谈论。
我也曾在考场里亲眼看到一个女生忽然嚎啕大哭。她的哭声悲怆不比，像意识里面的杜鹃在啼血，让所有的考生无不动容，我们强咬着嘴唇，咬破，流出血，让疼痛冲散我们内心的伤痛，才没有让泪水从眼眶里流出来。那个女生，跪在监考老师的脚下，抱住他的腿，乞求道，她说话的嗓音低沉沙哑，像是喉咙被刀片割破，鲜血夹在那声音里从牙齿缝流出。她说让她把最后一个字写完，那一个字关系到她的命运。监考老师并非无情之辈，从他那悲悯的眼神里看得出来，但此外，他也是个铁面无私的人，——这个国家太需要他这样的人，他说他要对所有的考生负责，不能失了国考的尊严，他的心像天平那样横。那女孩又说，她的父亲卧病在床，如果她没有考上大学，她会回家，会马上嫁人，婆家已经找好了，是头满脸长满麻子的蛮牛，她还说她不想嫁人，她想念书，想学知识。监考老师眼睛开始发红，他说话有些哽咽，他说，如果他让她写了这一个字，他会丢掉饭碗，还会坐牢，他还说他下有两个正在上小学的孩子，上有一个年迈古稀的老母，等着他回去开饭。就这样，他们僵持在那里，谁都在哭，谁也没有让步。最后，监考老师胜利了，他维护了国考的尊严，——仅仅因为他的力气比那姑娘大。
我不知道其他围观的学生心里如何想，但我，我只想离开这地方，最好永远也不回来。下了楼梯，迎面而来的是一株病态的柏树，叶子泛黄，垂落了一地，我在这里走过了三年，即使数九最寒天，它也面不改色，为何今日如此凄惶？太阳灼烧着我头皮，而我却感到浑身发冷，我看不到光明，我的眼前一片漆黑。花园里的花，瞬间死去，在我眼里只剩下一片枯枝败叶。
黑色的七月，将我能看到的一切都镀上了昏暗的色彩。
我忘记了自己是怎么将那张空了半页的试卷交到监考老师的手里，只记得从一开始，我的脑子里便被一个人的影子所占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