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要弄清楚这个秘密——不管这个秘密能否告人。我藏在一根柱子后面。我的心在跳,“砰砰”地像松了发条的手表。呼吸急促。我承认,那时的我,像极了一只落进下水道的老鼠,浑身散发着恶心的气味。她渐渐地走远,直到我确信她不会再回来为止,我才从柱子后面出来,蹑手蹑脚地踱进教室,也顾环了四周。我走到顾晟希的课桌旁,轻轻地——轻轻地——打开,生怕那样细微的声音都会让人惊觉,而事实上,周围连鬼的影子也没有。他的课桌里还是那么整洁有序,左边放着教科书,右边放着资料书,中间有一个夹缝,放着一个摞试卷。而那张纸条,则端端正正地摆在第一本书的封面。我小心翼翼地拿起来,手在发抖,心也在发抖。上面写着:“不要灰心,加油!”然后是一张红色笔画的笑脸。
不会这么简单!绝不会!我心有不甘。继续在他抽屉里搜索,我把那摞试卷抽出来。果不其然。中间夹着一个信封,已经开启过。我迫不及待地拿出信,我一定要知道那个秘密!
当我看到信头的称呼时,我大吃一惊,同时也知道自己的希望落空了,——我希望的到底是什么?信是顾玄写给他的。我将它重新叠好,塞进了信封,正要关下抽屉门的时候,不知从何而来的一股冲动逼迫着我将它再次打开。我读起了那封信。
晟希:
这个名字是我在很早的时候就拟定好了的。那时候,我还一无所有。我和你妈妈说,如果我们生了男孩,就取名顾晟希,生女孩就取顾晟曦。后来,我向你外公提亲,却遭到了严词拒绝。那时我已经萌生了外出的念头,因为我相信,只有这样才能改变自己被人看不起的现状。后来,你妈妈顶着家里的压力,不顾一切地找到我住的地方,——一间从前地主拿来关牛的屋子。我们在那里生活了将近半年,我在一个煤矿里当工人,生活基本能自给自足。半年以后,深圳被立为特区,我知道,这是一个绝好的机会,让我出人头地。我与你妈妈辞别。我不知道她已经怀上了你。
在深圳,起初我在一家工厂里打工,每天在机床上上十二小时班,一天有二十块钱。车间里的温度常常超过四十度,每天都大汗淋漓。后来我被工厂的老板看上了,他要我当他的女婿,让我接替他的工厂,起初我也是严词拒绝,因为我心里还有你妈妈。后来,我听到从青衣乡过来的人说起你妈妈,那些不堪的闲言碎语传进我的耳朵。一开始我也不相信,可是说的人多了,渐渐地我也麻木了,我只能相信。请原谅我,晟希,我曾经的确怀疑过她。
接手工厂的第一件事,我将从前那种陈旧的体制改革,又制定了许多规章制度,底下的人说我是疯子,可是当他们看到改革后第一个季度的营业额超过了以往全年,便都心服口服。此后,我便以此作为跳板,往更高层的领域迈进,直到有了今天的成就。虽然我的文化低,但是,我敢说,在经商这方面,我确实有天分,至少业界的人都这么说。
那个工厂主的女儿,也就是现在我的妻子,是一个极有涵养的女人,从小接受高等教育,在上海上过大学,她很懂得为人处世的那套哲学,事业上的很多时候若不是她,我是不会走到今天这一步的。更重要的是,她很大度。这也就是说,她一定会接纳你,并且将你当做她的亲生儿子来对待的。她为我生下了一个女儿,名字叫顾晟曦,今年正好十岁,又乖巧,又懂事。曾经我们一直在想以后的产业是否该留给她,毕竟她是女孩,但现在,我想,那种担心纯属多虑。你的身上,流淌着我的血液,我相信,你会很出色。
对于你的妈妈,我满怀愧疚,但是绝不后悔。一个男人一辈子都会有这样两个女人,一个开启他最原始的爱情,一个则给他生活的希望。我跟她,终了一句话,缘分不够!
儿子,请允许我这样叫你,虽然十七年里,我没有尽到一丝一毫当父亲的义务,对此我深表歉意。但我相信,父子连心,你一定会原谅我的。对吗?那日,在林家大院里,你对我的种种不友好的态度,都是我应该领受的,对于一个抛弃妻子十七年的人,应该受到那样的惩罚。
那天,林大伯要我立刻带走你,我没有这样做。请你原谅我,爸爸有自己的苦衷。一方面,我还要告诉我的妻子,虽然我知道她一定会同意的,但是作为丈夫,有理由征取她的意见,这是一种责任,一种担当;另一方面,我当时来灾区有重要的目的,即是通过做慈善事业提高我公司的知名度,或许这在常人眼里有些不屑,但是,我从未觉得它有什么不妥,毕竟,我确实救助了许许多多的人,拿金钱换取名誉,完全是公平交易,我在媒体里都这么说。在那个节骨眼上,我不想让你是我的儿子这件事让媒体曝光,一来不想让你成为媒体的眼中钉而扰乱了你正常的生活学习,二来不想因为我个人的原因影响到公司的声誉。我承认,在这中间,我有考虑过自己的声誉,但是这也无可厚非,人不管在什么时候,都应该存有私欲,这才是理智的。希望你能够理解爸爸的苦衷。
我回去的第一件事就是将你的事告诉给了妻子,她感到很震惊,同时也很愧疚,愧对你的妈妈和你,她提出去青衣乡祭拜你的妈妈,然后将你接过去同我们一起住。我很感动,真的,孩子,在这个世界上,你再也找不到如此深明大义的女人,我为她感到骄傲。但是我告诉她,以你现在的状态,是绝不会同我们住在一起的。况且你正值高三,转学到深圳本不是一件难事,但是你要重新融入到新的环境,高三经不起几个折腾。再说,这边的教育模式和四川也完全不同,恐怕适得其反。所以,我们经过商讨之后,决定让你在原来的高中,按照以往的模式,读完高中。
每个月,我都给你外公汇去一笔钱,不是很多,但是绝对够你们两人用。我知道,再多的钱,也不能弥补这么些年你们受过的苦,但是除了这样做,我确实没有别的办法了。
我不乞求你能原谅我,因为我知道,有的错误不能被原谅。我只希望这最后一年,你能安安心心地学习,不要因为我的骤然出现而转移心志。未来还是由你自己创造。
我希望在明年七月听到你高考的捷报!
你的父亲:顾玄
1998年十月二十日
在信纸的背面,还有一行小字:希望尽快收到你的来信。
我把信纸按照原先的折痕折好,放进信封里,塞进那一摞试卷中,然后关掉抽屉门,冲出教室。我一步跳八个阶梯,跌跌撞撞地下了楼,见到我的人一定以为我喝醉了酒,或者发疯、神经错乱。
路上的积雪已经开始融化,肮脏不堪,无数的脚印从上面踩过。风还是照样凛冽,像尖刀刮过骨头。我的脚步停不下来,除了奔跑,我不知道自己可以做什么。
我偷看了他的隐私。我是一个小偷,一个最无耻的小偷,我偷走了顾晟希对我的信任,也偷走了思辰对我真心。我不配他把我当做兄弟看待,不配得到思辰的爱,我不配!
我绕着操场拼命地跑,脚下的积雪被甩到了空中,脸上溢出的汗水被寒风吹散。我在雪地上摔了一跤,我立刻从地上爬起来,继续跑……我一停下来,就会感到胸口一阵剧痛,似乎有人在捶打着我的心脏,随后我的脑里会浮现出思辰三月阳光般的笑靥和顾晟希冷若冰霜的脸庞。
我又想起顾晟希在这去年六月的时候,我们并排坐在学校后山的小坡上,他说他喜欢思辰。我骗了他,我告诉他我跟思辰之间清清白白。确实自那以后的将近一年,我都没有和思辰说过一句话,可是地震之后,我才发现,我们谁也离不开谁。我们再次和好。我们定期约会,定期写信、回信。这算不算是对他的一种背叛?为什么不把真相坦坦白白地告诉他?或许他会祝福我们的呢。不!万万不可,他口上说祝福,心里定会耿耿于怀,这个真相会成为他肚子里的一颗毒瘤,扩散到他全身的细胞、肉体、精神、灵魂,让他一蹶不振,甚至失去生活的信心,——我记得,他曾经说过,思辰是支撑他生活下去的一股动力。现在,他的妈妈走了,他再也经不起任何打击了。没有了这股力量,他会垮掉,会像一个人被抽掉了全身的筋骨,立刻瘫软,最后还可能——死去!
我不敢往下想了。我要拯救他,也拯救我自己!
我只知道,从那以后,我的笑容更加少了。我没有弃世厌俗,我对生活、对未来依然满怀着信心,却怎么也笑不出来了。我总觉得,我嘻嘻哈哈的时代已经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