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九时许，中巴车停在澄风县城外的一个临时停车棚里。市区里禁止行车。夜幕降临的时候，这个本应灯火辉煌的地方，如今却黑灯瞎火。我们站在狭窄的迎宾大道的尽头望去，这座刚刚历经磨难的小县城像童话里的黑暗城堡，生命奄奄一息。
领头的是市工会里一名年轻的干事，姓杨，他有一个在市政府里任某局长的爸爸，去年五月份才从大学毕业，没有通过笔试就进入了政府部门。这次他老爸特意安排他来带领志愿者组织，也是别有深意的。说是锻炼，但明眼人一看便知，让他立功，无非就是为晋升做铺垫。不过，他这人还很招人喜欢，随和，爱笑，一点也没有“官二代”的架子，与我们相处得十分融洽。
我们的任务是协助解放军，说得明白点，就是帮他们送送水，抬抬担架，拿下锄头铁锹，偶尔也同他们并肩作战。
那几天，澄风县的天气炎热难耐，几乎每天正午都超过了四十度，由于四周被山挡着，高温散不出去，全都沉淀在县城那一块低洼地带，像极了一只大火炉，即使半夜在旷野里依然感到吹过的风里有火在燃烧。最可怕的是，高温让那些埋在地下的死尸迅速腐烂，恶心的气味充斥在这里的每一个细小的角落。
县城中心的高塔也倒塌了，这是一座始建于明朝初年的石塔，经过历代修葺（最近的一次是八十年代，文化大革命结束后的第三年），才保留至今。我早听顾晟希谈起过这座塔。可是，现在，呈现在我们面前的只是一堆大小不一的石块，石块上的花纹依稀可见。
白天，大街上，除了救援的队伍，几乎看不到一个行人。街上的房屋倒的倒，塌的塌，砖块瓦砾堆在马路的中央。断壁残垣，满目荒凉。地面上时不时就冒出一滩已经凝固变黑的血，苍蝇骤然增多，它们吸吮着人类的灾难，自己却乐在其中。每天都有一队专门喷洒消毒剂的工作人员从街上走过，以防止瘟疫爆发。
我和那个眼镜男被分配到同一张床。由于顾晟希的事，我在心里对他产生了些排斥。但他这人还算开朗，也比较健谈，有他在我旁边喋喋不休，这样苦闷的日子总算不那么难熬了。
有一天晚上，他忽然对我说：“我似乎在哪里见过你，却想了几天也想不起到底是在哪儿。”
唔，这让我顿时来了劲，因为我见到他的第一眼，也有同样的感觉。
“你也在一中念书吧？”我问。
“是啊，可一中那么大。”
“几班的？”
“七班。”
“哦。”
“你呢，几班？”
“我二十三班。”
“二十三班？”他有些惊讶。
“嗯。”
“跟姓顾那小子一个班？”
“是啊，还一个寝室呢。”
“噢，原来如此啊，那我知道在哪儿见过你了。”
“是哪儿？你快说。”我急不可耐地问。
“还记得高一的时候，有一次我随同龙哥，还有我们一帮弟兄，到你们宿舍去把姓顾那小子修理了一顿，你当时就坐在床边上，对，就是你，在床上，一声也没吭，我就站在龙哥的右侧，你还记得吗？”他得意地说，“龙哥后来还对着我们大家的面夸赞你识时务呢，记起来了吗？”
是他？那个戴着眼镜，耀武扬威的混蛋，那个残暴的打手！
他为什么又要提起那件往事？
我原本以为，从那之后，这件事会被人遗忘，会被烂掉在每个知情人的肚子里，只需要我一个人记得，只要我一个人为之忏悔。
我以为，时间，可以减轻一个人的罪孽。却不想，罪孽是减轻不了的，它只会被暂时封装起来。等到有一天，又在你刚刚愈合的伤口上戳上一刀，旧痛加上新伤，令你痛不欲生，——解救的办法，除非你变得没心没肺！
我又想起那个中午，顾晟希被一大群人按在地上，在他身上疯狂地捶打。而他，一声不吭，我，也一声不吭。那个眼镜男，就是他，骑在顾晟希的身上，把唾沫喷在他的身上，然后抹遍全身。
现在，他就站在我的面前，我能怎么样？甚至连生气都只能隐藏在心中。
“对他那样的人，就该这样！”他继续说。
“你们的手段未免太残忍了。”我说。
“那是他自找的，谁让他那么傲慢，只要他跪在地上，求饶，我发誓，龙哥一定会放他一马，这是龙哥的一向的办事原则。”他骄傲地扬起了头颅。
“可……”我不知道该如何继续这段对话，只觉得胃里一阵翻江倒海，直觉得恶心。
“对了，龙哥很欣赏你，真的很欣赏你，若你肯加入我们，他一定会很高兴的。”
“是吗？”我冷冷地说道。
原来背叛朋友也能得到人的赏识，这算一种讽刺吗？
“骗你干什么？他说你会处事，识大体，他还调查过你，得知你学习好，就没有打扰了。龙哥那人特好，最羡慕的就是那种学习好又低调的人，像顾晟希，死了也活该！”
“只怕我没那个福分咯。”
“那也没事，只要以后遇到什么麻烦，尽管对我说，我们定会帮你。以后呀，我们俩呀，也算半个兄弟了”他爽朗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