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早上,思辰的叔叔来到学校。他开着一辆小轿车,什么牌子我不知道,因为我对车几乎没有了解。但我记得,那辆车立刻引起了成片人的观望,他们的眼睛里塞满了欣羡的目光,思辰走了上去,没有向我道别。但我远远地看到,她从车窗玻璃里透出来的眼神,一直围绕在我的身上。我感到自己是一个被遗弃在街头的孩子,连乞丐也对我不屑一顾。我的视线一直随着那辆车移动,直到它消失了很久,眼前依旧浮现着她的面容。
上午,救援队已经在这片死气沉沉的城市里开始行动。他们是乘坐直升飞机而来。他们带来了帐篷、药物、充足的食物和水,也带来了希望。后操场上搭建起了密密麻麻的帐篷群,像雨后松林里冒出来的大蘑菇。篷区的周围还有几个身着迷彩服的解放军官兵守着。这里,穷人、富人、教师、公务员、公司职员、火锅店老板、导购员……甚至乞丐,都有,他们每天领到相同的食物和水,在同样拥挤的帐篷里睡觉,再也没有人谈起身世来历,没有人因为自己腰缠万贯而高高在上,也没有人因为自己身份卑微而自惭形秽:这里的每一个人都是难民。忽然,我想到,这个社会,只有在大灾难降临的时候,才能真正地实现人人平等!
据传,省里有大领导也来了,但是没有人看到他。
学校发出通知,放假一个月,能回家的立刻回家,回不了家的呆在学校,联络家长的事由学校来办。班里的同学大多回家了,一时间四散而去,不知道这场分离能持续多长时间,或许一周,或许一个月。我站在帐篷区的外缘,田径场的看台上,眺望而去:一个少妇腆着大肚子,站在一个帐篷前,她身旁一个刚刚能站稳走路的孩子脱下裤子在那里拉屎,她若有所思地望着某处,目光浑浊、呆滞;离他不远的地方,四个男人光着白花花,肉坠坠的上身搓起了麻将,还引来一群围观者。当然,痛苦的哀嚎声依然经久不息。正如天边那暗云,久久不肯散去。
我失望地离开了此地,却找不到失望的理由。
市工会在招募青年志愿者,以支援官兵的搜救工作,我得知此消息后立刻报了名,还特别提出要去澄风县。招募的叔叔,三十岁左右,告诉我,下午三点在广场集合。
趁中间这几个小时,我回了趟小镇,果然如我所料,镇上总共一百八十余户人,只有七座房子倒塌——古老的建筑还是经得住自然力的摧残的,所有的人都平安无事,只是有几户人家的猪跑出去后,就再也没有回来了。人们都聚集在曾经的晒坝(集体生产的时候,生产队上的粮食都在此统一晒干)上,围着一台快要报废的电影机,看老得发霉的影片,以消遣那苦闷的时光。农民大概也只有这个时候,才能如此舒心地闲一闲。妈妈看着我回来,兴奋得快要哭出来。她把我前前后后看了个遍,见我毫发无损,才露出两个曾让我嫉妒的酒窝。
“回来就好,回来就好……”她嘴里不停地叨叨这句,“可把我担心死了。”
“妈,这几天我可能都不在家。”我轻声地说。
她怔了一下,“什么?刚回来你又要去哪儿?”似乎还带着责备。
“我已经报名参加了志愿者,下午三点就要出发了。”
她脸上的表情停滞了,许久,才问:“什么志愿者?去哪儿?”
“就是协助解放军官兵搜救幸存者的,我已经报了名,地点在澄风县,就是顾晟希的老家,那里是震源,灾情严重得多。”
“该不会上当吧?会不会是骗人的?要不先等你爸爸同意了再说。”她谨慎地问,“你爸爸在外面经常遇到有大学生参加这样志愿,那样志愿,结果被骗得连爹妈都不认识了。”
“不会吧,报名点在市政府门口,若是骗子的话,那他们的胆子也太大了。”
“还是小心为好,”我没想到她这么轻易就同意了,“凡事都要灵活一点,要懂得随机应变,唉,都十六七岁的人了,也不用我在这里瞎唠叨了。”接着,她停了片刻,继续说,“这种事,是好事,妈妈支持你,相信你爸爸也不会反对,你就放心去吧。”
我的心里笑开了花。
离家前,妈妈塞给我了两百块钱,“去了那里别忘了抽点时间去看看你顾大婶,给她一百块钱,那一百你就自个儿揣着,渴了买瓶水喝。”
“嗯。”
我只想哭。
妈妈叹了一口长长的气,“唉……你顾大婶得那么大的病,我们什么都没送,连看也没看一眼……好人命薄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