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姓老人一瘸一拐地挪步至古琴旁缓缓坐下,离琴走近的每一步,老人都走得极为艰辛,仿佛耗费了半生的气力。
宋姓老人低头注视,未触琴弦,沙哑的声音率先开口,“大声粗若散,飒飒风和雨。小声细欲绝,切切鬼神语。又如鹊报喜,转作猿啼苦。十指无定音,颠倒宫徵羽。”
老人闭目十指落弦,一阵悠扬的涟漪荡向四周,连已吹拂至面的微风,都被一股无形的劲道生生推开。
琴声起,老人复睁目时,暮气一扫而空。
被唤作竹马的散发老人长衫无风浮动,老人莫名地挺直腰杆,伸手向前抓起一双银筷,可桌上空无一物,唯有酒与茶皆空的一对杯盏。
散发老人收筷入袖,轻笑道,“纷披灿烂,戈矛纵横,不愧是曾闻名天下的广陵散。”
便是此时,一阵劲风起,烛火摇曳不止。
散发老人伸手挡住欲熄的烛火,轻笑一声道:“终于来了!”
散发老人转头看向自己熟识多年的老友,两位老人对视一笑,一切皆在不言中。
散发老人缩手,认真地正了正自己的衣冠。
劲风依旧,烛火却再无丝毫摇摆。
老人徒步下楼,朗声道,“难将心事和人说,说与青天明月知。”
与此同时,宋姓老人已是闭目十指跳动不停,弦音铿锵辗转,时而似高山入云霄,时而如瀑布落九天。
楼外狂风呼啸,却悉数被挡于老人十丈之外,再难近分毫。
拜海楼中。
三年抱着已昏迷不醒的从心小丫头,背靠一根石柱,女子面色惨如白纸。
在她周围,有十数名身穿鳞纹黑袍的蒙面蛇卫,正兀自对着她嗤笑不已。
“来者即是客,姑娘何必急着离开?不如留下来让我等好生招待招待!”
三年眼如冰刀般环视众人,女子咬紧牙关,抱着从心的手臂更紧了三分。
她右手掐着指诀,拼命催动体内真气,却只觉无论做什么都如同泥牛入海。与她心脉相连的春尽飞剑犹如死物一般,没有半分反应。
“不用白费力气了!”竹青老人一步跨出,负手笑道。
“你方才已经喝了赵家小王爷亲自酿造的桃花酒,数日内周身经脉封锁,根本催动不了真气,又何谈引动飞剑?”
“无耻小人!”俏丽女子怒目而视,咬牙斥道,“你方才说只要我喝下毒药便让我们离开,大丈夫岂可出尔反尔!”
女子殊不知这一怒目,精致的眼眸更显冰冷,非但没有让蛇卫们喝退,反倒添了几分别样的美感,让围着的一众蛇卫们更加垂涎。
一身翠绿衣衫的老人呵呵一笑,“姑娘言重了,我不过是一个无用老朽,又何谈大丈夫?再者说来,我只答应给你解药救这从心姑娘,可从未说过会放你们安然离开!”
三年面色一沉,再不言语,只是嘴角处莫名扯起一抹冷笑。
越来越纷乱的嘈杂声由楼外传来。
金戈撞击之声由远及近地响于耳畔。
有一抹光亮由海平面处缓缓升起。
昨夜一夜的劲风吹拂,不知从何地吹来了厚重的云雾。
而今的整座桃花源都笼罩在一层浓浓的大雾之中。
今日,升起的除了往昔的光亮,还有越发浓重的杀意。
无数密密麻麻的黑点摇曳在海平面。
驻守甲士伸头探望,浓雾之下,却始终看不清究竟是何物。
直至一抹箭矢破空而来,直接钉穿了一名驻守海边探望此景的甲士头颅。
接着,便是千百箭泼洒而至。
跟随着密集的箭雨,无数黑点开始飞速地向海岸线靠拢。
如飘荡在海中多年终于得见大陆的无数鬼魂。
可随着一把把弯如半月的长刀出鞘,这哪里是什么鬼魂,分明就是无数身穿鳞纹黑袍的蛟族士卒。
大如圆盘的春日半出海面之时。
迷雾之中,桃花源沿海防线已是猛攻之下,几近崩碎。
前一夜还如盛世祥和的桃花源,此刻已然一片战火纷飞的凄惨光景。
瞭望塔顶。
象征着战火的狼烟已然点起,可惜浓雾笼罩下,狼烟形同虚设。
一股不安的危机感随着浓雾缓缓逼近。
身着皮甲的中年汉子环视一圈外面的情景,不再有丝毫犹豫地喊道,
“六子,速去西岸城墙处请那边驻扎的两千…”
话音未落,伴着入骨的疼痛,一根锋利的箭尖由胸口处透出。
最后“援军”二字淹没在了涌上喉咙处的暖流。
与此同时,身前朝夕相伴的士卒相继倒下,皆是如出一辙的一招致命。
唯一幸存的便是那个叫六子的少年。
在中年汉子话音未说完时,少年便十分默契地向塔门处拼命前冲。
故而,那根瞄准他的箭矢仅是擦着他的后背飞过。
六子去年刚刚入伍,是他亲手所教,聪慧至极。
家境贫寒原本骨瘦如柴的少年,这一年下来,越发地黝黑且结实。
自己常常与他说,战场之上,军令如山,不可有丝毫拖泥带水的儿女情长。
从前说至此处时,六子总是极为认真地点头听着,嘴角处挂着一抹憨憨的傻笑。
故而今日他哪怕言语犹未说完,深知事态严重的六子便已是撒腿狂奔。
少年自然知道他要说啥。
“六子,速去西岸城墙处请那边驻扎的两千援军!”
少年刚跑出几步,便听到了身后的一声闷哼。
少年转头看到中年男子跪地的那一刻,眼眶瞬间通红。
可即便如此,少年前冲的脚步没有丝毫的犹豫。
少年只是又用力地看了一眼,想着如果那个最坏的情况发生了,也要把这个如父亲般汉子的样貌永远地刻在自己的记忆里。
看到少年的决然离去,中年汉子没有丝毫的愤恨,反而此刻感觉欣慰至极。
说明一年来的悉心教诲,少年是认真所听,也认真地记下了。
便是此刻。
中年汉子五指猛然抓地,拼命地挣扎着躬起身子。
他看到了倒挂在塔顶处的一抹黑影。
正正地在少年前奔的路上。
黑影抽刀时闪现的一抹寒芒为久经战事的他敏锐地所捕捉。
他看在眼里,伸手指向高处的那抹影子,奈何少年已然转过头去。
他拼命地想出声提醒,充斥着血腥气的喉咙里只有呜咽之声,始终喊不出一个字。
他看到。
少年回望的头刚刚转回,步步前冲。
恰好是少年即将跃出塔楼的那一步。
一柄弯如半月的寒芒恰到时机在他脖颈处划过。
霎时间,少年整个头颅就这么离开了身体。
头颅摔在沾满尘土的地面上,滚落时,甩出一连串的血痕。
那具没了头颅的身体还兀自前冲了几步,便直直地扑倒在地。
中年汉子右手无力地敲向地面。
可惜,连仅剩的疼痛感也在离他远去。
压抑不住的湿润和无穷无尽的黑暗向眼眸处压来。
在双眼陷入彻底的黑暗前,中年汉子眼睁睁地看到十数个黑影在扑灭他们用生命点起的狼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