饮月泉南两三百米处,是青桑山的断崖。
也是李牧遥去后身染重病的地方,自那次后,从不信邪的少年又先后独自去了几次,却再没了任何异样,也无法搜寻到任何模糊的痕迹,所有的记忆片段似乎都被人生生地抽走了一般。
如一场混沌的酣畅大梦。
今年伊始,凌先生便常一人站立于此处崖畔,眺望远方。
有一次,凌先生取来了他的太极剑,以剑锋在崖畔巨石上刻下“断思崖”三个字,之后先生依旧时不时会来,且越站越久,一待便是一天一夜,学堂事宜则全权交由了沛然师姐代理。
李牧遥当然不知是为何,估计其中缘由,也只有沛然师姐可能知晓一二。
这天,授业结束后,凌先生破天荒地将李牧遥喊至身旁,微笑道,“牧遥啊,今夜戊时,断思崖旁,我有话与你说。”
“好的,先生。”李牧遥双眼闪光,毫不犹豫地答道。
李牧遥回家途中边走边想,凌先生想必是终于看到了我天资聪慧,决定要授绝世剑法,说不得那柄阴阳太极剑也一并赠与我, 我修行十年,不,三年吧,三年之后,我剑道登顶,睥睨天下,从此沛然师姐便仰慕于我,到时候,我万万不可忘了本心,一定要….
“李牧遥,你能不能好好吃饭,菜都凉了!”娘亲的吼声猛地打断了李牧遥的思绪,将李牧遥从“人生规划”中拉了回来。
李牧遥吃完晚饭,特地换了身干净的黑衣劲装,便出发往山上而去,这身黑衣是李牧遥两年前过年时各种撒泼才跟娘亲要来的,现在穿在身上异样地紧,有些喘不上气。
不过,这些瑕疵并不重要,少年此刻的心情与脚步一样轻快,不到一会,便走到了山顶。
今夜月光甚好,只是山风依旧凌冽,颇为寒冷。
不过待会挥剑时,气血翻腾,想必便不会觉得冷了。
又走了一段,终于远远看到了凌先生一身灰袍,负手而立的身影。
与那日前半段的残存记忆如出一辙。
还未走近,便听见了凌先生的声音随风而来。
“牧遥,你来啦。”
“是的,先生。”李牧遥一边呼喊着应答,一边心想,对了对了,先生果然是绝世的高手,错不了的!
李牧遥步步走近,凌先生的声音迎风飘来,不用刻意去听便十分清晰,“先生前半生,处处在争那个一,半生已过,才知年轻时所愿之事皆是空,剑术何来最高,不过天下后辈的磨刀之石,后浪如潮水拍岸,世人所见,不过孑然一身守孤涯的一个老顽固。倒是她啊,所求甚少,却所成甚多。要不是为我所累,不至于此。”
“先生所说的她是师娘吗?”李牧遥狐疑地问道,先生说的大部分他其实并未听懂,但心情却莫名沉重下来。
“是,却又不是,我一直觉得她是,她却说要至神木峰下才算是,可惜,此愿最终都未能成。”
“那师娘呢?”李牧遥问道,隐隐有些不好的感觉。
“在那轩武阁为我身扛天道反噬,夺去了所有生机的希望,我欲为她开天门而去,可她却说痴爱人间烟火气,即便开了,她也不走。”
凌先生轻叹一声,继续说道,“如今想来,估计还是怕我那时已是强弩之末,强开天门后为仙人所斩。”
少年已走至凌先生身后,却是缓下脚步沉默不语。
儒士淡然一笑,指了指身侧示意少年过去,“她说要去一趟东边的听海阁,听那月满潮起之声,再回神木峰下,看一眼只在小时候远远遥望过的金丝古楠。我陪她至东海之畔的听海阁,时逢月初,何来满月,我便一剑劈开东海引大浪拍岸,她在远处一边嗔骂我就知道这些打打杀杀的手段,一边笑意盈盈,一如往昔。”
“第二天我们本欲直接南下,奈何不知从哪又涌来了一群自恃天骄的后辈,纠缠着非要切磋比武,我心烦意乱之下,本欲一剑斩了这些后生,可她不准我如此暴戾,一一好生切磋过后,才打得那些“天骄”铩羽而归,却也足足耽搁了一日,后来,未至洛枫城,她便已玉殒,弥留之时,还在与我说,莫要觉得太遗憾,虽隔得远,但她知道,其实就在南边百里处,看不到也挺好,一切都还全是记忆里最美的样子。”先生说到此处,默然停住,只剩寒风吹过衣角,随风轻摆。
李牧遥听到此处,有些哽咽,见许久无声,轻轻喊了声,“先生?”
“我恨入情时太晚,我恨痴情时太迟。”凌先生闭目哀叹,说完一袖挥去,远处顿有闷雷惊起,随后一阵雨幕,斜斜地自远方飘来。“我为之所困,再无与江湖纠缠之心,此番南下,本欲断去因果,于此镇挥剑斩过往,真正地断思断情,从此了却余生,可在青桑的岁月里,尤其是看到沛然和你们后,我断思之心动摇,从前是不能,现在更多的是不愿。”
凌先生伸手成掌,即将落至面前的雨幕竟凭空凝滞,继续缓缓道:“今年之初,我观八荒星宿中最耀眼的那颗已然暗去,若我没有猜错,青龙尊者已是油尽之躯,八荒劫难将至,我自可带沛然和你们离去,可从此你们便注定漂泊余生,心亦会因此蒙尘,我苦思几旬,仍无破解之法,一如从前的死局。”
儒士说罢,掌心向上一推,雨幕竟齐齐往天上落去。
天地倒转!
李牧遥痴痴地看着眼前匪夷所思的一幕,半晌后才转头困惑地问道:“那…真的什么办法都没有了吗?”
儒士苦笑一声,无奈道,“有自然是有,至多十年,十年后八荒之中需有能逐鹿五洲之人,可他得能东降诸海,西压火域,中入皇天。青龙尊者自第一次火木大战,真元消耗过重,已是颓势难挽,强撑至今罢了,黑水渊本就有二心,如今形势之下,两年之内,必趁机掀起内乱,届时内忧外患,大势所然,实非几人之力能平。”
凌先生将一只手搭在少年肩头,摇了摇头,接着说道,“当然,天下之势,本无定局,牧遥,于你而言,有两条路,一是珍惜十年光阴,与沛然厮守于此,十年之后,我带你们离开此地,当然我可多带几人,但不会很多,十人之数罢了,可能都不会有那么多人愿意离开。”
“为何不愿?”李牧遥满脸困惑地问道。
“青桑会随八荒覆之于水火,谁也救不了千万人,活下来的寥寥,不过从此寄人篱下躲雨罢了,恐怕余生也再难真正抬头。”凌先生略带惋惜地说道,将真相向面前少年郎和盘托出。
“那第二条路呢?”李牧遥问道。
“第二条啊,便是如我从前一般,去争那个一,赌那万分之一的生机,向东而去,向北而去,我并不知,只能告诉你,不可轻易西行,而今乱世之势,我并无明路给你,况且,我的路可能本来就是错的。”凌先生轻声答道,声音虽轻,却字字刻入了李牧遥的心。
风声在耳边呼啸,李牧遥仅犹豫片刻便咬牙坚定地答道,“那我选第二条路,我也去争那个一。”。
“为何?”凌先生笑着望向李牧遥问道。
“因为第一条路,十年之后,我必然会懊悔未能做得更多,青桑镇毁,长辈皆去,到时候,沛然师姐…沛然师姐她从此想必也会郁郁寡欢。”李牧遥给出了心中所想,说到沛然师姐时迟疑了半刻。
“那你可知,此去,你凶多吉少,或许根本没那十年,便早早地和沛然阴阳两隔?”凌先生淡笑着反问道。
“知道。”李牧遥回答着,默默地低下头去。
“那你可知,你一个无根浮萍,此去,即便能有所小成,回来,也只是看到一场如约而至的覆灭?”凌先生继续问道。
“自然知道。”李牧遥答着,头埋得更低。
“那你可知,沛然其实不愿你去?”凌先生转身面对李牧遥,双眼注视着少年,极为认真地说道,“天道将倾,有力挽之心固然好,可大道无情,到头来所谓的一线生机,大多一场空罢了。”
李牧遥抬头望着凌先生,没有说话,眼神里晶莹流转。
风雨皆停,周围的一切仿佛都安静了下来。
“所以呢?”凌先生面容和煦地盯着李牧遥,仿佛在用眼神说,“没事的,有先生在。”
哪知明明刚刚似乎已有些泄气的少年突然攥紧拳头,坚定地望着儒士说道,“这些年沛然师姐处处为我而想,那我更该做点什么的。”
“罢了罢了,也好。”,凌先生笑着揉了揉李牧遥的脑袋,“君子坐而论道,少年起而行之,道理啊,终归不是光靠先生讲出来的,少年郎,终是要肩挑日月的。”
凌先生转身向崖边而走,“来吧,总不能让你空手而行。”
李牧遥跟着走到先生身后,沉默不言。
凌先生伸手进袖摸了摸,摸出了一个黑色小葫芦,“这是当年一个东海老道喝酒时送给我的,内藏六阁,每阁可装十斗之水,我从前云游四方,便用来储各地美酒,不过认识你师娘后,她怕我变成酒鬼,就不让我喝了,此去遥远,这葫芦送给你装点沛然家的青桑酒水,免得以后思乡无物。不过记得,春风得意时可饮酒,莫要失意时借酒消愁,那可就真变酒鬼了。”
李牧遥伸手接过,躬身答道,“学生记下了。”
凌先生笑意盈盈,接着云淡风轻地说道,“可惜你剑道资质太差,若传我的剑道于你,苦修三十年,或许只能到我的三成之力,不过嘛,我昔日在流沙泽的无名山脉偶见日暮西垂时,紫烟遮天,白鹤长鸣,划空而过,因此偶得有一法,或许可为你所用。”
李牧遥听到剑道资质太差时,心里猛地咯噔一下,莫名地无比失落,可李牧遥心里其实明白,到如今年岁,依旧未能在同辈中崭露头角,先生可能所言非虚。
凌先生察觉到李牧遥的失落,再次伸手摸了摸李牧遥的头,沉声道,“沉道于心,遁去五行,凝气化虚,聚声气海。”
随着凌先生手掌的触碰,一股暖流流淌入李牧遥体内,自上而下,缓缓游走,李牧遥只觉心跳顿时静如止水,周围的一草一木,随风而动之间,都带着活物般的一呼一吸,跟着周遭的律动,自己似乎慢慢融入了这方天地,时间流逝都变得极为缓慢,天地一片清明。
“凝气,聚声。”恍惚间,李牧遥只听见凌先生的声音由心声处传来。李牧遥蓦然睁眼,身体上蒸腾出淡淡青气,青气由体散出后,徐徐升腾,逐渐凝结成虚无的身形,足有数丈之高,与此同时,丹田处气海翻腾,充盈得仿佛即将炸开。
“啊”地一声,李牧遥喊了出来,与自己平时的声音不同,此声沉闷雄浑,如野兽低吼,暗含霸劲。
“果然很适合你”,凌先生欣慰地点了点头,“此招奥妙在于借周遭天地之力为己用,可遁形,可凝气,亦可聚声,不过,缺点在于,对人的杀伤,似乎比较有限。你好生参悟,说不得有妙用。”
李牧遥拱手作揖,“谢先生传道。”
不过,少年此刻心里还是不禁暗想,这招似乎就是吓唬人用的呀,想到此处,莫名地有些为自己发愁。
“最后,我虽未传你剑术,但赠你剑道六字,“犹豫便会败北”,先生前半生力争武道,曾遇无数强敌,其中不少高手,剑术均在先生之上,但先生之道,在于一往无前,见山开山,见海断海。遇敌之时,不可犹豫,迟疑之片刻,大多胜负已定。”
少年默默点头,刚想认真地记在心上。
谁知凌先生犹未说完,继续补充道,“不过,于你目前而言,六字在于,若遇不可力敌之人,转身跑时,不可犹豫,不可给对方任何反应的机会。若战时则锋芒毕露,若跑,也要如风似电啊。”
凌先生说着说着,拍打着少年肩膀,意味深长地看着他。
李牧遥下意识地伸手摸了摸后脑,讪笑道,“记下了,先生。”
“就此去吧,我亦要西行,去争那十年之期,记得自己跟你沛然师姐交代。”凌先生说完,拔出阴阳太极剑,右手提剑,一袭灰影,猛地拔地而起,一人一剑如流星般飞向远方。
夜空之上,凌先生回头看了看逐渐缩小的身影,边微笑边摇头。
人生最尽意,当属少年时。
天上月即心中月。
眼前人即心上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