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名少年于山顶处的斜坡倚靠,目之所及,皆是未曾踏足的远方。
少年闭目,思绪飘远,传闻八荒极北有处桃花源,桃源临海,海水下有各色珊瑚,落霞之时,大日沉入海中,会将海水映成七色,宛如人间仙境。
“死局!死局!局内人、局外人皆死尽,换一个世间清明。”一个苍老的声音猛然在耳畔响起,将少年的思绪拉回。
少年站起身,只见一位白发苍苍老者负手对着一处石堆,老人身材矮小,白发散乱垂落,不见面庞。
少年好奇地走近,只见老人依旧低声地自言自语不停,“西边血流成河,东边百花丛生,说是一场万事皆空,皆大欢喜的和局,实则消磨气数的狠厉法子,以慢刀子割去这块肥肉。”
少年顺着老者的视线望去,地上堆放红、黄、橙、青、蓝五色石头,黄色石头居中,数量最多,靠拢密集,红色石头占西,三五成团,散落七八处,红黄双子绕青子盘在一线,青子原本均布正南,但此刻的老人却在以脚尖将一小半向正西聚拢。
老人指着正北处稀疏的橙色石头,喃喃说道,“北风山,拒虎岭,原本皆为天险,易守难攻,五万天生神力的重甲大戟士镇守的黑岩城乃实至名归的第一雄关,可人心不足蛇吞象,还欲挥戈南下,“五万大戟出阳关,黄沙滚滚没皇天”,一场大雨倾盆,雄关黑岩便成了一座空城。自作孽,不可活!”
老人捡起一根枯枝,复指向东处相距甚远的一盘蓝石,“东海之东犹有吞天,倘若一统诸海,以为水泽源,黑水涯为跳板,化二十四支流穿八荒而过,水火未必不可有一场酣畅的灭族大战,可,大雁望而犹知南归,太远,太远啦。”
老人侧头似是发现了身旁悄悄观察却默然不语的少年,老人轻笑一声,问道,“一场棋局,少年郎,可看得懂啊?”
少年郎蹲下身子,静静注视着被老人扒拉到西侧的一团青子,少年紧缩眉头问道,“红子欲东进?”
老人并未正面回答少年问题,呵呵一笑,温煦回道,“看似五色之子,实则红黄双色相争,青子只是谋其生路,故而北联黄子,西御红子。”
老人见少年依旧眉头紧锁,便如长辈般出言点拨道,“青子松散却占地广袤,于己而言,并非好事,黄子气盛乃大好之局,红子成团,轻易不可破,是为劲敌,两强相争,说不得便是两败俱伤,故而,双方都会就青子这做文章,黄子欲西进并红,需联青子,可获其东侧的纵深,红子则需凿开东进的通道,获得未来与黄子决战之日更大的迂回空间,青子之地便成为一局多方汇聚的小棋盘,但,红黄双子都会选择借机消耗青子,以免其坐收渔翁之利。”
少年依旧饶有兴致地观察,片刻后似有些恍然,他指着那团密集堆积于西侧的青子,惊讶地问道,“所以那些皆是弃子?”
老人苦笑摇头,抬头由垂下的发丝后看向少年,无奈道,“非是弃子,而是死子,他们会阻去红子东进之路,待青子聚拢,方可成兑子之局。”
少年郎有些咀嚼出了其中的意味,叹息一声,“当真无其他破局之法?”
老人复又俯下身去,安慰少年道,“其实有无破局,都已不再重要,因为这些皆是往事,很久以前,一名叫鬼谷的老人布下的此局。”
少年郎双手环胸,愤愤道,“为何如此狠心?”
老人复又苦笑,轻叹一声,“狠心?看似是要杀人,实则是想救人,少年,你且想,若有一天,黄子和红子都觉得无法破局,于是黄子南下,红子西进,二者不谋而合,瓜分青子之盘,该当如何?”
少年重重呼出一口气,抬头眺望远处道出心中实情,“那便是满盘青子尽死之时!”
老人点头抚须,蓦然挺起腰杆,朗声大笑,意气风发的模样将少年吓了一跳。
老人伸手将满头白发捋向后方,右手握住枯枝拨动棋子,朗声开口,“少年郎记住,棋是死的,人却是活的! 五十年前,大战开幕,火族以公主南下途中失踪起衅,祝家祝烈祝烽两兄弟领命携十二万烈火骑夜渡望秋江,奇袭浩然林,一路如火蛇般兵戈南下,高歌猛进,三日便攻下木族要塞青杉城,洗劫一空后犹不罢休,半日休整后,直扑八荒神木峰而来,扬言要“焚八荒之木,以烹四海之水”。与此同时,火族首领完颜氏亲领八万焚天骑精锐奔袭四百里围墨阳城,直逼皇天,呼延兄妹的十万赤焰军也已于御火平原悄然南进,欲直接切断黄沙、洛枫两城的补给线和援兵。一日而已,便已是兵戈四起,遍地狼烟。”
老人推动红子,在草地上成三路推进,又以枯枝划去西边所聚的三成青子,接着说道,“浩然林毁,百里赤地,危难之际,神木峰四大长老齐齐下山,青杉、青柳倾青木林全族精壮北上,木棉、木槿合紫木、水泽两军西进,欲于浩然林东南最后一座关隘落霞城决战,那一战乃木族生死存亡之战,打得天垂雨幕,星河倒挂,大火灼林,黑烟蔽日,落霞城三日未见阳光。”
老人先聚青子,再陆续拨动青红二子出棋盘,继续说道,“烈火骑短短三日便死了四成精锐,木族伤亡更为惨痛,神木长老四去其三,仅剩青柳一位苦苦支撑。”
老人将视线移至地面东侧,开始引极远处的蓝子入盘,与东侧最大的一颗青子一同西移,老人深吸一口气复开口,“正摇摇欲坠之际,驻守极木渊的青龙尊者亲率全部三万御风精锐携东海五千援军取道神木峰后山,于神木峰顶冒险御空,急行军降至烈火骑后方封堵了骑军的迂回之路,御风军起,当日,茫茫的青衣遮住了炽红的天空,木族将士士气大振,东海援军与御风军一同落地,白衣白冠,落地便掐指成诀,吸尽方圆十里江河灵气,结成一巨型水阵,霎时间万千水剑泼天而下,烈火骑三面受敌,避之不及,节节退败。”
青子越聚越多,老人开始加快推红子出盘,“眼见大局将定,祝烽迅速携两万烈火骑殿后,掩护其兄向西北突围,此两万骑乃祝家亲卫,骁勇无比,正当御风军欲合击围剿突围的祝烈之时,祝烽一马当先,两万骑随之迅速冲锋突进,无任何凝滞向东海援军扑来,欲玉石俱焚。关键之时,一袭青衣于万军之中一骑突出,青龙尊者蓦然抓地摄浩然三分精气而出,凝于指尖,迎面以青龙刀一刀斩祝烽于马上,两旁百余亲卫悍不畏死,哪怕明知不敌,依旧强行冲阵,齐齐前冲飞挑,以肉身生生将青龙尊者撞退百丈之远,虽已是合围之势,且主帅被斩,然两万烈火亲卫却仍未溃败,死战至最后一兵一卒,未有降者。”
言至此处,老者推四枚红子西退,其余东侧红子尽数出盘。
老人丢掉枯枝,负手而立,挑起嘴角,冷冷笑道,“其实,当时还有五千焚天骑化整为零,乔装后取墨枫道悄悄南下,准备过洛枫城后合兵紫气林由西南方突袭紫木、水泽两军后方,奈何祝家兄弟未遵完颜氏既定之命,轻敌之下,贪功冒进,致使决战开始远早于预期,祝烽身死,大势已去,只能掩护烈火骑残部往奔雷平原西撤。少年郎,胜败之数,仅在一念而已,棋有定式,人却无定数。”
少年哑口无言地呆立原地。
老人负手绕棋盘缓慢踱步,喃喃道,“半月之后,如所料一般无二,皇天都三万金甲尽出,与黄沙、洛枫两城的十万银甲合兵西进,解了墨阳之围,完颜氏也为保存火族实力,一路退至炽日城,双方于曳落河对峙三月,终未起兵戈。唯独可惜了被沿路纵火的浩然林,再也无那“草木独秀于八荒”的浩然啦。”
老人转头注视着无言的少年,复归慈祥的模样,温和笑道,“棋局至此,少年郎可有后续的破局之法?”
少年手托下巴,重重呼出一口气,说道,“有自然是有。”
少年手指东侧聚集的黄子,有些抱怨道,“那边黄子如此多,真不公平。”
老人爽朗一笑,回道,“无妨无妨,拿去两子便是。”
老人捻去一子,复弹飞一子。
少年绝不知,这一子便意味着一大姓宗族的覆灭。
少年沉思半晌刚要说话,老人率先开口打断,“吆,有贵客到了,听人说起过,六合中心立有轩武高阁,号称集天下武学之大成,天下侠士欲武道正名,便需先登轩武问道而身不死,否则便是无根浮名,轩武阁立于一座千丈孤峰之上,阁中十二楼直通云海,云海深处还悬有一座天钟,曾有一位无名剑士仗剑连登十二楼,撞响天钟,问剑云海,欲斩开天门杀仙人,到头来不还是铩羽而归,人力有穷尽,剑道即便再盛,又何以比肩天道。”
此刻,一名儒士无声无息地出现在二人身侧,回道,“孰高孰低,口说无凭,一试便知。”
少年转头看到儒士,却是赶忙退后一步,作揖行礼道,“先生。”
儒士对少年颔首,轻笑一声,对老人言语道,“久闻皇天都,奉天地气运,镇五行大脉,天下皆言都内的炼神阁可观天下众生之气,聚四方山水之灵,天下阴阳谋士,六成出于此阁,不知盛名之下,其实符否?”
老人低头痴笑,笑得整个人都在颤抖,笑罢复言,“不信也罢,不信也罢,倒是北土贫瘠,荣光不再后愈发荒凉,江湖人便越聚越多,江湖人好以打杀了却江湖事,有人客死他乡,黄沙裹白骨,有人步步登顶,立武道鳌头。故而,北土有剑,人之常情。我年少时,主持建东西南北,黄沙、洛枫、墨阳、望海四城,又立金、银双甲两支精锐,无非亦是为了求生罢了,有些道理只在刀锋之上,用嘴说是讲不通得。”
老人望向儒士,语不惊人死不休道,“早年那盘棋,我与天下各执半盘棋子,可惜未有胜负。”
儒士低头俯视山顶,复抬头仰望白云,这才与老人对视道,“山上人只看到山下人的头顶和脚下的万丈悬崖,山下人只看到山上人的下巴和头顶的千尺白云,说到底,都未见全貌,没甚意思,抬头和低头,都见不到与自己平齐的苍生,要么是下棋人,要么是观棋人,皆不如棋盘上的一枚棋子来得真切。”
老人弯腰躬身,一手做出“请”的手势,“有请先生入局落子?”
老人言语落罢,棋局方圆一丈浮现起一道金色光圈,金芒熠熠生辉,无数密密麻麻的金色符号开始由阵中点燃,自下而上的光芒照得老者脸上笼罩上了一场金色阴影,相比刚刚还和煦的长辈模样,此刻骇人至极。
少年低头看去,这才猛然发现自己的一只脚不知何时,亦是踩在了棋局之中,少年有些惊慌,想用力拔出,脚却是纹丝不动。
儒士并未着急,抬头看去,目之所及,茫茫青色,尽收眼里,儒士负手轻叹,“山外看山,确实很不好看。”
语罢,他走至少年郎身侧,拉过他的肩头。
儒士一步入局,少年一步出局。
随着儒士踏入,方圆风云顿时变色。
一尊大佛裹挟遮天佛光由极西而至。
大地起伏,有无数骑军马蹄如雷。
东边有惊涛拍岸,东海之水涨起百丈之高。
头顶天幕翻滚,万里白云低垂。
儒士一步踏入凌霄,张口吐出一道久藏周身窍穴的精气,气本无形,只是一遇白云便化作点缀在大白天苍穹上的漫天繁星,有些诡异。
下一刻,杀机便起,这哪是什么繁星,皆是一柄柄倒悬着指天的长剑。
老者面容温和,嘴角浮笑,缓缓说道,“世人皆说他差之一线为剑仙,他从未言语回应,剑仙即为剑仙,差之一线则谬之千里,敢问,昔年昔时,究竟是何境。”
老者挥手,燃烧的符文火势更盛,下一刻,儒士身前,大地开始皲裂,东海之水与万里白云皆变为漆黑,滚滚赤红电光破云而来,大佛金光化为鲜艳的血色。
儒士抚须而笑,“这才对嘛,端着干什么!原来是这天地作盘的五色魔域!煞费苦心啊!”
老者所问,昔年昔时,究竟是何境。
儒士轻笑一声,以剑作答!
儒士前行,踏步登高,如拾阶登天之行,一身浩瀚剑意不再遮掩,大江之水奔走倾泻,黑云遮天,唯有无数剑光如星辰悬空,照彻千里大地。
儒士双指并拢,抬手指天,大笑道,“天上三千仙人,谁借头颅一用?!”
借头颅干什么!磨剑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