槐芳芳从小便不是一个讨人喜欢的孩子。
住平房有一个好处,就是邻里邻居充满着人情味,大家友好相熟;但住平房也有个坏处,就是邻里邻居过于八卦,对方圆几十里的人都几乎知根知底。
槐芳芳其实很想念小时候住在胡同里的日子,那时候每天晚上吃过晚饭,一群爷爷奶奶就会搬着小板凳坐到门口唠嗑,摇着扇子驱着蚊子,东家长西家短的,一说就是几个小时。槐芳芳从听不懂话开始,就一直瞪着大眼睛,蹲在爷爷奶奶们身后听,有时候会不明就里的跟着大家笑,虽然自己也不知道大家为什么会突然就笑了。
不是没想过跟附近年龄相仿的小朋友一起玩的,可是每次自己颠颠的跑过去,都会被撵走,他们不喜欢槐芳芳,嫌弃她又丑、又脏、又臭,推搡她,躲开她,说她是没人要的孩子。
有一次被逼急了,槐芳芳一个猛扑,咬住那个骂自己最凶的孩子死死不撒口,被周围其他小伙伴拽到地上打得好惨,一片狼藉回家后又被妈妈一顿胖揍,第二天只能鼻青脸肿的跟着爸爸去被打的男孩家里道歉,被对方的奶奶好顿数落。
从此以后,槐芳芳就再也不往那些孩子身边凑了。当然,他们看到槐芳芳只会躲得更远,说得更难听。
芳芳蹲在爷爷奶奶们身边其实也是不受欢迎的,但是芳芳没办法。爸爸白天要去收垃圾,很晚才回来,妈妈虽然不工作,但是每天傍晚都会打扮的光鲜亮丽出门,也很晚才回来。芳芳一个人在家会觉得害怕,所以每次都找个人多的地方,蹲在路边,一边看着路口等爸爸回来,一边听爷爷奶奶们胡说八卦。
也不是所有人都不喜欢芳芳的,有一位姓刘的胖奶奶,如果她出来参与夜间闲聊活动的话,每次都会给芳芳带个小屁垫,芳芳也会大胆的坐在她脚边的地上。有时候刘奶奶会给她带一把瓜子,或者一根玉米,因为芳芳每天晚上都只能在爸爸回来后才能吃上东西,所以她特别希望刘奶奶每天都能出来唠嗑,每天都能给她带点吃的。
当然,芳芳对刘奶奶也很好,有时候爸爸捡到了一些好玩意,像是小气球、会蹦的青蛙和魔方之类的,芳芳就会用水洗干净,再仔仔细细的擦干拿给刘奶奶。多数时间刘奶奶都不要这些小东西,只是拿着小玩意看了又看,告诉芳芳这个东西怎么玩,再拍拍芳芳的头给芳芳一个苹果、一根香蕉。
刘奶奶总说“小芳儿啊,你长大了可千万要好好学习呀,千万得做个有用的人呀。”
那时候芳芳或许不知道什么叫“有用的人”,但是却已经知道了什么叫“学习”。周围年纪稍微大一点的哥哥姐姐们每天早上会三五结伴一起背上书包去学校,他们穿着一样的校服,高高兴兴的去上学,晚上又蹦蹦跳跳的回来,叽叽喳喳好不热闹。
或许,等我也能去上学了,就能有人跟我玩了吧,到时候我就能每天从学校里带来很多的故事讲给刘奶奶听,讲给爸爸听。听刘奶奶的话好好学习,想办法成为那个有用的人。
离开胡同的那天,邻里邻居都躲在门里不出来,透过门缝看着又黑又瘦的槐爸爸推着三轮车,车里坐着同样又黑又瘦的槐芳芳。刘奶奶是唯一一个出来为芳芳送行的人,她拿着她孙子去年用的小书包,里面装着一些书本文具,再三嘱咐槐爸爸一定要让芳芳去上学,又抱着芳芳哭了好一阵子。
芳芳不知道刘奶奶为什么哭,但是看她哭的那样伤心自己也跟着难过,一边拿手帮刘奶奶擦眼泪,一边忍不住跟着哭了起来。
后来槐芳芳才知道,那个在自己看来再普通不过的下午,爸爸不是和平时一样拉着芳芳去捡垃圾、看风景的,而是拉着芳芳离开了那个生活了五年的家,去到一个离城市很远的村子,再也不回那个充满青砖小路的胡同了。
也是从那一天起,槐芳芳再也没有见过妈妈。
刚开始芳芳每天睡前都会哭着喊着要妈妈。虽然大多数时间妈妈都不搭理自己,生起气来还会对自己又打又骂。但是芳芳还是喜欢每天下午趴在床上看妈妈化妆,喜欢看妈妈用巴摩斯喷在头上让头发蓬松又有型,喜欢看妈妈穿各种各样的花裙子哼着歌转圈圈,也喜欢妈妈偶尔心情好的时候给自己扎小辫子。
哭累了就睡了,槐爸爸每天都耐心的哄着嚎啕大哭要妈妈的芳芳,看着她哭累了睡着了,自己才慢慢的收拾屋子、洗衣服、算一下一整天的收入,然后坐在炕边止不住的摇头叹气。
搬到村子里之后,周围都是些不熟悉的邻居,大院子没有很牢固的锁,槐爸爸不放心留芳芳一个人在家,所以每次出门都会蹬着三轮车带着芳芳一起。所以芳芳从小就知道矿泉水瓶三毛钱,玻璃瓶子五毛钱,有些酱油瓶子看起来特别好,但是材质不是玻璃不能收。
去到别人家里收杂物,槐爸爸在别人家门口整理纸箱,芳芳就会蹲在一边数瓶子,拿着一个编织袋子,一个一个的先把塑料瓶子放进袋子里,记好数后告诉爸爸,再把玻璃瓶子一个一个放进袋子里。偶尔会有好心肠的女主人,拿水果或者零食给芳芳,芳芳不知道该不该拿,就瞪大了眼睛看爸爸,有时候爸爸会点头让芳芳收下,但大部分时间都不让芳芳拿。
很多年以后芳芳才知道,那些东西爸爸都是花钱买的,爸爸会在给人家钱的时候多给出去这部分的金额。
早知道就不拿了。
但那时候芳芳已经不再跟爸爸一起出去收垃圾了。
槐爸爸是个老实人,勤劳肯干能吃苦,有时候一整天跑下来想不起来吃东西,槐芳芳就跟着一整天不吃。后来槐爸爸会在每天晚上路过超市的时候低价买新鲜牛奶和面包,给芳芳做第二天的早餐,芳芳其实并不喜欢喝牛奶,但也这样一喝喝到了七岁。
七岁的时候,槐芳芳开始上小学,开学的那天槐爸爸把提前给芳芳买好的新裙子给芳芳穿上,努力把红领巾在芳芳脖子上系了个活结,拎起刘奶奶送给芳芳的书包,开开心心的说到“走,闺女,爸送你上学去。”
熟练的爬上三轮车坐好,槐芳芳看着爸爸黑黢黢的脸笑的只剩下两排白牙,心里莫名也跟着高兴起来,跟着爸爸一起笑,虽然不知道到底有什么事儿值得开心。
开心的日子并没有持续多久。
因为槐爸爸那辆拉废品的车太过于明显,而村里路途遥远,槐芳芳每天上学放学都不得不坐爸爸的车,在班里同学们逐渐熟络起来之后,便开始了槐芳芳噩梦般的童年。
“她每天都坐垃圾车上学,身上的味道都能熏死人了。”
“她的衣服应该是她爸爸捡来的吧,又旧又脏的,没准是从死人身上扒下来的。”
“听说她没有妈,估计她这个爸也不是亲爸,没准她本身就是垃圾堆里捡来的。”
“……”
就这样被叫做“垃圾”直到小学毕业,槐芳芳不敢和老师告状,更不敢让爸爸知道这件事情。不是没有想过反抗,而是一想起反抗,胡同里被小伙伴们厮打的阴影就会和妈妈施加的打骂一同浮现,槐芳芳不愿意回想那样的事情,更害怕那样的事情再次发生。
五岁的槐芳芳或许不知天高地厚,或许觉得自己有无穷的力量,或许觉得反抗能赶走压迫,但是跟着爸爸见了两年的人情冷暖,七岁的槐芳芳不再鲁莽了。
自然而然没有人愿意和她做朋友,因为只要站在她身边,就会被不怀好意的男生叫做“垃圾”,如果有人稍微向她示好,迎接那个人的就是和她一样的待遇。
或许偶尔有一两个人愿意对她微笑、施以援手,但是为了不给别人添麻烦,槐芳芳选择了冷漠拒绝。
槐芳芳一直记着刘奶奶的话,努力的学习,不去关注身边人给自己带来的伤害。本以为小学毕业后事情会得到好转,但谁料初中和小学几乎是同一批同学,事情非得没有得到好转,反而因为之前的同班同学分散到初中的各个班级,对自己的流言蜚语扩散到整个年级。
十几岁的孩子有了伤人的能力,却没有判断是非的标准,甚至有人会把伤害他人的程度当成炫耀的本钱互相攀比。
彼时为了照顾槐芳芳,槐爸爸已经不再早出晚归,走街串巷的收垃圾了,他在一个废品收购站打工,每天早上晚上准时准点接送槐芳芳,芳芳为此感到很厚重的压力,但是她不敢拒绝爸爸。
因为十几岁的她已经知道妈妈是因为什么离开了家庭,也知道爸爸看起来的乐观是强撑着的,只是为了不想让自己多心。所以面对相依为命的父亲,槐芳芳不想让他感受到任何自己受到的那些伤害。
那些奇奇怪怪又找不到源头的伤害,就好像每次轮到槐芳芳值日的时候,地上总是有很多粉笔头和纸团,没有人是这些物品的失主;
就好像槐芳芳一个人走在走廊里,会有人叫她的名字,周围人一起回应着“垃圾”,没有人知道为什么会有人叫的名字,也没有人知道为什么会有人应和;
就好像槐芳芳的校服总是被人“不经意”用圆珠笔画上奇怪的图案,没有人承认是自己画的,但所有人都会为此不吝嘲笑;
就好像有人在槐芳芳午睡的时候偷偷剪掉了她的辫子,没有人知道是谁剪短了她的头发,也或许所有人都知道。
而自己没有办法开口向爸爸要钱理发,只能顶着乱七八糟的发型足足两个月才勉强看起来不太奇怪,而这两个月除了同学的嘲笑,还要面对老师们异样的眼光。
最可怕的是居然有女同学在女洗手间脱掉她的衣服扔到马桶里…
这件事她已经想不起来了,也或许她不想再想起来了。
星期一,槐芳芳背着陈安妮给的拼图在上学的路上低着头琢磨着该如何神不知鬼不觉地把拼图送给乔木森,迎面被马萌萌和几个女生堵住了去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