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故言所在的位置地处岭南,它有一个很好听的名字,叫做姑臧。
这是个有点名气的古城,这里民风质朴,宛如陶公笔下的世外桃源,不同的是,这里种植最多的并不是桃树,而是扶桑花,这里几乎家家户户都有种扶桑花,扶桑花也被这儿的百姓奉为是神花,是圣花。
如今,在他的手边,就摆着这样一盆花。
“沈大人,新到的君山银针,您尝尝。”县令梁诚坐在他下首,拿着青釉茶杯揽袖敬他,沈故言的目光从那盆花上移开,从善如流地看到面前的茶汤上。
他先是看茶的色泽,再是闻茶的香气,末了,才小口轻抿,唇齿留香。
确实是好茶。
“沈大人不愧是鸿胪寺卿的公子啊,这品茶的样子,一看就上道!”坐在梁诚旁边的县尉唐胡安一拍大腿,粗旷的声线震得茶杯里的水都跟着抖三抖,梁诚黑了脸,低头咳嗽两下,沉声道:“不会说话就别说,没人把你当哑巴,”
话落,他又十分谦卑地朝沈故言揖了揖手:“大人莫怪,行伍出身的兵户,难免粗俗。”
沈故言从头到尾压根就没理他们两个,也无心于他们唱的戏,他的所有注意力都被茶汤吸引,梁诚说完话,他这杯茶才将将品了一半。
他放下茶,淡淡颔首:“这茶,确实很好。”
梁诚眼睛一亮,赶忙呼来小厮,吩咐道:“快去取十斤送到沈大人府上。”
十斤君山银尖。
恐怕沈故言这辈子都喝不完。
可他也只是微微一笑,看向他时眼神里多了几分欣赏:“那就有劳县令了。”
梁诚诚惶诚恐地弯了弯腰:“不敢当不敢当,大人今日肯赏脸亲临这雨霖轩,已是下官的无上荣光了。”
雨霖轩正是梁诚府邸的一处高阁,名字取自“雨霖铃”,为了补全这个雅名,他还在房梁上系了许多只铃铛。
微风拂过,银铃作响。
雅极了。
唐胡安很不合时宜地搅了这处雅致,他慢半拍地接上梁诚刚才的那后半句话,满脸堆笑地附和着:“是啊是啊,这也是我这姑臧城的无上荣光啊!”
梁诚闭了闭眼,试图藏起自己那就在爆发边缘的脾气。
藏不了一点儿。
“县尉啊,您可真是太会说话了!”他冲着唐胡安,阴阳怪气道。
奈何唐胡安是个听不出好赖话的,他当真以为梁诚是在夸他,还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谬赞哈哈、谬赞!”
梁诚拿茶杯的手一紧,险些就对着唐胡安扔了出去,还没等他发作,街上就传来一阵喧闹声。
沈故言第一个起身,走到廊上,连廊建在楼外,从廊上向下看便能看见街上的人群。
在姑臧城待了这么久,他还是第一见这样的热闹。
人群被挤到两边,有穿着轻甲的护卫维持秩序,路中央浩浩荡荡地走过一队人马,为首的敲锣打鼓,唢呐扬铃,声音大而刺耳,听上去很是喜庆,在后面就是一些穿着打扮华丽的姑娘,她们抛着手里的扶桑花,被扶桑花砸到的百姓纷纷跪地磕头,感谢着神祇的赠礼。
在这队蜿蜒长龙中最打眼的,当属队伍正中的大轿,大轿由二十多个赤膊汉子抬在肩上,每走一步都要呼喝一声,大轿上堆满了扶桑花,花团簇拥中,坐着一个穿着嫁衣,盖着盖头的的少女。
沈故言顺着游龙般的队伍一路看到尽头。
往日里熙熙攘攘的扶桑码头不知何时变得空旷,偌大的码头,只停着一支窄船。
梁诚也站到沈故言身边,随着他的视线一起向码头那边张望。
沈故言垂下眸子,他虽然猜到了,但还是要问:“这是什么?”
“这是花神祭。”梁诚很是骄傲地笑笑,“就是将花神献给龙王,祈求来年平安的祭祀仪式。”
“献给龙王?”他偏头看向梁诚,
唐胡安适时插话进来:“既然大人这么好奇,不如我们去码头观礼吧!”
梁诚一反常态地板起脸来,冷声拒绝:“不可,这人山人海的,万一伤了大人、”
“无妨,”沈故言出声打断,“去看看吧,长这么大,我确实是从未见过这样的祭祀礼。”
说完,他转头就下了楼,一点儿机会都没给梁诚留,梁诚看着他的背影,把满腔怒火都转到了唐胡安身上。
“你再敢多说一句话,信不信我把你的脑袋拧下来!”
唐胡安惊恐地闭上嘴,大气都不敢喘一下,梁诚狠狠剜了他一眼,转头又换上一副假面,小跑着去追已经走远了的沈故言。
队伍行进很快,等沈故言的马车到达码头时,祭祀仪式已经开始,几个穿着另类的巫祝正举着神杖呼天抢地地作法,其中更有一个身高接近一丈的大巫祝站在祭台正中央凌空比划着什么咒术,大轿上的少女已经坐到了船上,盖头不知何时被人摘下,露出一张浓妆艳抹的脸。
看上去只有十二三岁的小姑娘,画上这样浓重的妆,看不出丁点儿美感。
尤其是,她坐在摇摇晃晃的船上,哭得很惨。
靠近窄船的百姓还在不断地往那艘窄船上扔花,有些准头欠佳的总会把花扔到河面上,时间长了,就形成了一条围绕在窄船四周的花径。
沈故言盘玩着手里的扳指,沉声问道:“这是要做什么?”
“祭祀。”梁诚正色道,“船上的女子是扶桑花神选中的圣女,她将代替扶桑花神嫁入龙宫,成为龙王妃。”
话音刚落,大巫祝手上的神杖在烈日下倏地燃烧起来,神杖成了火把,百姓见到这一幕,不约而同地跪了下去,以为真的出现了神迹。
梁诚也跟着跪了下去,而他身边的沈故言,依旧保持着负手而立的姿势,巍然不动。
什么神迹?
不过是一些简单得不能再简单的障眼法罢了。
他轻哂一声,余光瞥见一个红影闪过,他下意识朝那边看去,谁料那红影比他预想的还要迅速,只见她踩在那些百姓的背上,凌波微步地腾挪到祭台中央,而那个所谓的大巫祝还没来得及反应,手里的火把就被她抢先一步夺了过去。
“小屁孩儿,玩儿火尿炕,知不知道?”她咯咯笑着,转头就点燃了大巫祝的衣摆,吓得他惊叫连连,挣扎着脱了衣服。
里面的瓤子,竟然还真是一个看上去不足十岁的男童,他踩着比他还高的高跷,奋力扑着衣服上的火苗。
众人都还沉浸在亲眼面见神迹的震惊中,看见这诡异的一幕,纷纷张大了嘴巴。
大巫祝……竟然是个男童?
这怎么可能?!
横插一脚的红衣女子见目的达成,趁乱飞身跳到船上,长臂揽过少女的腰肢往自己的方向一带,抱着她轻身离开了窄船,踏到地上。
众人纷纷回神,一个接一个地从地上爬了起来,比起大巫祝的身份,他们好像更关注于这个将要被祭祀的少女。
这是她始料未及的。
梁诚脸色十分难看,向来不靠谱的唐胡安终于做了件靠谱的事,他听见风声,很及时地带着县衙的衙兵赶来,不等梁诚下令,他拔刀对着两人怒喝一声:
“敢在你唐爷爷的地盘上撒野,找死!”
沈故言上前一步,他看着红衣女子的脸,一时间竟然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楚长欢?
她怎么会在这里?